渡人往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他在巴黎的那十年

 

 

第十一章

 

1945年4月7日

 

明楼停在南京西路的街道的另一面,从太平鲜花店那盆悬着的吊兰里繁复绽开的银边长叶中,隐约观望到一角明黄重檐上拴着的紫铜铃铛,被风一推摇晃着就发出了细碎清灵的重叠梵音。

那座屡经兴废的静安古刹依旧安静地矗立在吴淞江畔,明楼经过拥有四石狮驻守的一方涌泉,看着一位女香客抱在手里的小娃娃,白嫩嫩,圆滚滚的,颇像初到明家年幼的明台。

明楼还记得从小父母就总是带着他们俩姐弟来到这里,礼拜诸佛祈求一家子事事顺遂。而流年似水,之后的明镜也常带着弟弟们来这儿,愿得化灾消障。再后来,明楼从法国回来更是和明诚一同来过,虽说生死可抛却还是忍不住希望能有个一生可逢凶化吉、平安终老的念想。直到最后,明楼一个人来到此处时,已是时过境迁,人已离散的境况。

明镜就是在那口古井边笑话小小的明台,把他对香积斋里的素食都要尝个遍的雄心万丈愣是打击了个透顶。明镜说明台太过贪心什么都要,不然还是剃个小光头和师傅们悟禅修心的好。

明楼想着如果他们明家但凡有一个是与佛有缘,能皆入空门,拿起放下,倒也少了现如今的念念不忘和执念深重。

寺中梁柱都是取柚木而建成,殿内清香隐淡,置身其中,让人更添虔诚出尘之心。

明楼礼拜了殿中每一尊佛像玉塔,他合掌屈膝时徐缓而谦卑,垂首鞠躬尽显感恩,可唯独跪在拜垫上无声许愿时却脆弱得像是炉中燃尽的一缕青烟,无助地散开升腾,动辄即消。

然后,他和以前一样从殿门退出,顺着回廊那端的石阶走到竹栏深处的石子路上,他平稳得不被那些裹在石间缝隙的苍绿苔藓所扰。

倏而倦风侵袭,青叶绵延,顿时有如翠水涛流般此起彼伏,龙吟啸啸聚声幽邃曲径,明楼却想把自己本就不多的柔情与岁月交换,好让他能在折返弯道时的第一眼就看见明诚,哪怕是蹉跎岁月中已经出现裂痕的回忆也好。

他们也曾在这条小道里重逢,就在竹叶掩映的背后,明诚拿着一只木盒在这里等他。

等到明诚回过头时,他一定会得到一个清浅自持的笑,那就像泉眼中掬起的一捧暖水,沁心留香,澄澈得让人过目不忘。

明诚喜欢用铁盒里的薄荷糖缓解他的咽炎,那种太过刺人冰凉的冲劲儿可以压制住明诚总是想要条件反射的咳嗽。

明楼看着那时明诚几乎把整盒糖果全部含进嘴里,所以找了个由头和他说话。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明楼问。

果然明诚就此放下手里的薄荷糖,不明所以地说:“先生,请讲。”

明楼道:“信上时常提起的那个姓殳的姑娘到底和你怎么样?你现在讲清楚,也好过让大姐日日叨念你的姻缘。且说她和你好,你怎么样?不和你好,你怎么样?最怕出国时和你好,回国时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就是她现在不和你好,将来要和你好,你又怎么样?”

明诚看着明楼愣了半晌,一双圆眼睛眨了又眨,思忖了很久,才恍然想到明楼是有意逗他,就着明楼的话按照书里的答:“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而饮。”

明楼说他太过耿直认真,又问:“瓢之漂水,奈何?”

明诚垂眸,并看不见他眼睛里的颜色,捏着的深色木盒的指骨已是青白,只看他嘴角勾出一抹笑,说:“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明楼看着明诚眼尾的淡淡笑迹,一点儿也没漫进眼底去,憔悴又坚韧的样子让明楼胸口一滞,他下意识地顺着问:“水止珠沉,奈何?”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明诚说话时,平静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明楼,让明楼感到逼仄的微窒,那里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却透着沉重的坠人。

明楼伸手折叶掩饰心里的慌乱,可别过眼时仍然记着明诚醇厚如新墨的瞳孔被稀疏的竹下阳光晒得稍稍褪色,其中深浅颜色在起伏藏匿间更像溪水下锋利的沙砾,纵使细流划成伤痕却也是强留不住。

“禅门第一戒便是不打诳语。”明楼又换上一副轻松的样子,他挑眉问道。

明诚却起誓道:“有如三宝。”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竹栏小道,明诚被明楼这么一调侃倒忘了手里的要事儿。

明诚托着雕着流云百蝠的木盒子,嘴角泄出些腼腆,他低低地说:“赶着您的生日,就想着给您送份儿礼物,不是什么精细东西也是正巧今儿开光拿来,就此给您的好。”

明楼很少见到明诚这样瑟缩忐忑的样子,君子端方如玉是不假,但偶尔对自家人露出点儿亲昵又害羞情绪来倒是可爱得不行。

明诚见明楼接过盒子就郑重地说:“惟愿兄长身体常健,总俱欢颜,寿延百年。”

明楼看着明诚认真的表情,想着他的头发上抹着发蜡揉两下就乱了,样子不体面。便一手拿着那颇有些分量的盒子,另一只手就抬起来去捏明诚消瘦的脸颊,轻轻把那块软肉嵌在指间,也不放手,就这么说:“怎么不说人长久?就如梁上衔枝燕,朝夕长相见。”

明诚微张着嘴,看着一时孩子气的明楼哭笑不得。

明楼却是瞧见了明诚好像雨滴般的耳垂里头游了一尾鲜红的锦鲤,甩尾团身留下浅绯一片。而心头就像被不经划开的水面,一层令人微痒的波澜慢慢推开自经命脉却无声流逝,从没有撼动什么也并不十分重要,而真实的感受又让你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直到明诚的右脸颊有了和耳垂一样的颜色,明楼才松手,打开了盒子,看见一串儿青奇楠的十八子持珠静躺在明黄的缎子上,墨而含绿的珠面儿上如莺鸟的翅羽般结成丝缕,亮泽生辉。

“该是前朝的沉香料,绿棋难得,有市无价,今儿你弄了来还道不好,怕是这世上没有更好的了。”明楼拿着手串细细摩娑起来,那串佩珠虽然经过大殿里的檀香熏染但也没失了本来该有的清润香气,反而越发馥雅,嗅着像是取之不竭那样丰沛。

“我这是谦虚,给先生的一定得是最好的,不然还怕先生笑话,又怎么拿得出手呢?”明诚看着明楼喜欢也就实话实说,“放在枕边,好安眠的。”

明楼无奈地看着自家二弟,一下取了左手的腕表,把串子放回盒子里又递了回去,“放在枕边有什么意思,得常看见才行。”

“来,给大哥戴上。”明楼伸出手。

明诚抿着嘴,看着明楼伸出的左手半天,才拿出那串佩珠细致地给明楼滑上手腕,忍不住又问:“这样办公的时候会不会不方便?”

明楼两三下地把腕表系在自己的右手上,瞥了眼明诚小心翼翼的温吞模样,难免不舍地揽着他出了静安寺。

明楼一手搂着明诚单薄的肩背,眼睛却一直看着左手那串佩珠,打心眼儿里喜欢。嘴里却说拿人手短,为免明诚以后老让他提箱子,亲自占了驾驶座带着明诚到南京路口的知味观杭菜馆。

他们坐在楼上靠在窗边的包厢,而明楼最开始就要了壶罗汉果泡忍冬花儿。不过等着菜熟的功夫明楼又看见明诚把那个铁盒子从口袋里取出来。

明楼趁着明诚往里拿糖的时候就伸手连盒带糖一并抢走,还振振有词地说:“含着这么多薄荷糖,待会吃什么菜都一个味儿。”

明诚看着明楼被薄荷的冲劲儿弄得鼻子都皱了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拿着茶杯来遮掩上扬的唇角。

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因此映出了些红润。只等着菜上齐后,明楼的筷子才渐渐地忙起来,他先是给明诚夹了一筷子蟹黄鱼丝,又在那道蒸得通透细腻的鸭胸脯上挑出一块儿最好的挑给明诚,这本是从小的习惯,在明诚眼里却是始终记着回报。

“说是这清蒸鸭子的鸭皮最养人,慈禧太后和袁大总统都爱的。”明楼看着明诚塞得满嘴鸭子肉的腮帮子,吃得活像个玳瑁猫。他也就倒了杯忍冬茶:“我明家出的都是芝兰玉树的人,你纵不是朵牡丹,但总要是株蕙草才行。”

“阿诚是体质不好,单看大哥这样的人物,就得让那些胡说的人自打嘴巴。”明诚边说着又将脆甜滑软的蚌肉一个个从壳里剔出来,洁白丰腴的嫩肉蘸饱了香稠的鸡汤,堆在放在碗里就着余热地放在明楼面前,讨饶前头说的那些俏皮话。

“就知道搁我前头耍嘴皮子,怎么在大姐面前就现了形。”明楼哼了声,佯装生气。

明诚也不急,慢慢地吃了颗虾子烧卖,朝着明楼眨巴眼睛,他说:“在大姐跟前儿您的话可比我少啊。”

明楼气得一下把块儿烧素鹅从明诚那半道儿给夹回来:“你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再这么下去明家就没家风可言了。”

明诚着缩着肩膀,一脸无辜地看着明楼,带着一双温润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他。

那是无法忽视的仰慕与敬重。

至少那时的明楼仍是这么认为。

与明楼擦肩的知味观,柱子上的赭漆上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无法遮掩底子里头随着时间流逝的物是人非。

明楼总是摸着左腕子上的迦南佩珠,他现在要赶上十二点的飞机,所以可能没法给明镜带去一罐她想要的蟹黄酱,而晚了只因他驻足旧檐下想着后来的发生过的事。

触景总伤情,繁华街道中画报中袅袅娉婷的女人明媚得不可方物。明楼宁可绕路穿过狭窄潮湿的弄堂,竟也逃不开的想着十里洋场风花月,其实到头不过一场空。

既是一场空梦,明楼也头一次地想要将明诚的音容笑貌一同留在这座雍容沧桑的城中封存而老。

 

 

 

第十二章

 

1945年5月13日

明楼在银杏叶逐渐抽黄的时候得到了一个令人难过的沉重消息。

Celia去世了,在五月中旬,明楼一开始只是推测她也许生病了,但在那栋老旧的砌满红砖的公寓前,明楼却始终等不到Celia再一次坐在长椅上的偶然邂逅。

从那时起,明楼就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又一个人离开,孤寂的味道从开始的极致到末尾的寡淡,一切如同意料中事。

周末的下午,明楼坐在一棵树冠苍绿的水杉下,静默地往橡木门边的灰败色枝藤看去,从前只有一条细线般的凌霄现如今已经纵横整面乳白的墙面,清透的半圆窗棂四周都映着摇曳茂密却又浅薄的卷曲叶影。他记得十月的凌霄就开得很好,翠叶绛花,纤柔藤枝所及之处遍布繁华,绚丽艳冶,恰好包裹屋檐下的那盏玻璃壁灯,日落时分,橘色的灯在刚才燃起时就被簇拥一团的凌霄染成朱红的光晕,明诚觉得好看,他们就能在站在门前的阶梯上很久,即使不说话,光看着那盏暖和的灯壁旁垂下一串沉甸甸的凌霄花儿就能自顾自地笑起来,他们在对方眼中找到归途,仿佛一切尘埃落定。

明诚也在十月中旬回来,明楼就踏着巴黎特有的雾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穿过阴森而宽阔的街道,几乎整夜未睡地去接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明楼会把车停在敦刻尔克路的另一边,在靠车站出口更近的地方一直仰头望着那扇拱形玻璃里嵌着的塔钟,凝视着上面的数字与指针相互交叠又错过,那昭示着时间的流逝,他却庆幸距离明诚的出现又近了一分钟。

直到空气中飘散出一些煤炭经过焚烧后的硫磺气味时,他听见了一声仿佛来自于心底臆想多时的汽笛声。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出站口变得更加生动,来往处的每张脸上都行色匆匆,只有明楼悠闲得不能更自在地掩饰着自己焦急的等待。

又过了五分钟,明楼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个可以让他注视很久很久的人。

他长高了,所以更加清瘦,棕色的皮夹克的宽大袖口不能为他遮挡来自秋夜的寒风,这总是让明楼想要将自己的软羊毛外套带在身上好亲自教导这个最为省心的弟弟如何保暖。

也许是那顶灰贝雷帽遮住了他的大半视线,明楼也看出了他穿梭人潮并不太过着急的模样,一定带着些近乡情怯的惧意。

明楼决定亲自给他的弟弟一个惊喜,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悄无声息地踩上纷乱人群之间的缝隙,胸有成竹地靠近那个停驻在灯下的男人。

明楼取下手套,同样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在树影下将手套放进口袋,伸手拍上他不够宽阔的肩膀。惊讶是一定的,在他回头的那一刻,明楼垂首笑道:“能借个火儿吗?”

他们贴太近了,明楼看见他眼中的防备像镜子一样落下,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迸裂出无数碎片。明楼叼着烟,用手握着他僵硬的脖颈,因为不满冰凉的温度而微皱着眉,接着低头又近一寸点了烟。

明灭不定的火星传递上另一支细长雪白的烟卷,经过灼烧的边缘妖妖袅袅地向上扩散,明楼吸了一口,离开了那个令人心惊的距离。

明楼透过丝丝缕缕的深浅烟雾,看着他失措地启唇,还未说些什么嘴里半含着的烟头就已经掉下,还燃着的半支烟堪堪沿着夹克的铜扣翻转着一路散灭脆弱的星火白灰,明楼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又问,“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他终是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了,“大哥,好久不见!”

明楼再次失笑,就见不得他一副呆愣的样子,想着明明是个那样聪慧灵气的人,于是藏着坏心眼儿,夹着指间的烟晃了晃,“是好久不见了,竟然还学会了抽烟?”

“可能和您是一样的原因。”他有意放慢眨眼的速度,头顶昏黄的灯光全都映进了纯黑的瞳孔深处,很像云层后边忘了发光的星星,时而明,时而黯。

“相思病?”明楼给了答案,等着他绞尽脑汁的应对。

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坦诚,点着头肯定地说:“相思病。”

明楼忍不住把他揽紧在胸口,像他只一直想做的那样,用自己法兰绒的风衣去为他取暖,想到自己同他可能一样寒冷,一时又觉得天都要亮了,心中滚烫仿佛要冒出赤红熔岩,只是唯独在他面前不善表达。

“我们回家吧。”明楼想了很久,还是用了最普通的话告诉他一件最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明楼给他戴上了自己的手套,有些大,但足够保护明楼一直心爱的那双手。

 

他们在经过马约门广场时,明楼就曾偷偷地去看他,确认明诚是在闭目养神后将车开得比平时快了不止一倍,而心中依旧记挂着炉子里的东西。

 

最终抵达庄园,迎上他好奇的目光,明楼却一直等着藕荷色的天光,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但在抓住他手腕向前走的那一刻,便由衷觉得此生足矣。

那片树林很大,他们身上都依附着潮湿的冷雾,稍远处的天空从蓝蛋白石色的青缓慢氤氲成蜿蜒交错的金色线条,小径尽头的花园开始显露出来,浓转轻薄的霜挂在碎石铺就的路上从而化成了淡淡的灰褐。

一些弯曲的年岁深远的粗枝上垂挂着凌乱的藤蔓,一只画眉从中翻飞出来,带着清亮的鸣啼打破树木间独有的静默,明楼一步也不停地带着他走过,逐渐来到被树林包裹着那片湖泊。

时间刚好,像被月亮折射出来的晨光将水雾蒸干,梧桐枝叶掩映下的古老庄园变得更加真实。

明楼觉得他像是定格在了原地,怔住了。再顺着他的视线又发现他的眼睛里只有那栋浸在清晨时分里的老旧房屋。

孟莎式的屋顶上的石块被从缝隙中漫出的青苔所掩埋,凝结了空气中寒冷的水汽在阳光下显出柔和斑驳的祖母绿色,精致的老虎窗被保护得很好,它们在时光中沉淀下来像是在无声诉说着过去是多么的安宁与静好。

目光流转在石阶旁的一株凌霄,那里唯独一支浓艳的花朵在盘旋缠绕的绿色叶子中开得灼华明艳,他看着凌霄还未攀爬到的屋檐后边,大簇的杨树叶渐渐褪色,绕过还没打理好的草坪与花圃又回到明楼这里。

“欢迎回家。”明楼对明诚说。

明诚显然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表情有些古怪,说不上开心或难过,更像是在忍耐些什么,眼睛里却拨开了阴郁云烟展露出汇聚起来的恒星一同发挥着细沙般的莹亮。

“或长生不老时,留驻在这儿,做个守林人也无不可。”

明楼听得出他颤抖声线里的憧憬与期盼,心里突然想到另外一大事,他再次拉着明诚的手,神色变得非常急迫,第一次这么不稳重,因为紧张的原因还用手指在明诚鼻端隔空点了几下才肯罢休。

明诚一路拖沓地被明楼拉进厨房,打开珐琅锅后的瞬间,雾气从里头翻涌蒸腾,明诚置身其中,洋葱混合着肉香让他变得暖洋洋的,明楼也满意地看着他的作品,“这真的非常麻烦,光是放进烤炉就得三个小时,除了黄油要够热,口蘑在锅里也不能太过拥挤,它用完了厨房里所有的珍珠洋葱,还有酒架上一整瓶从原产地寄过来的勃艮第葡萄酒。”

明诚的睫毛被热气熏得稍微有些湿润,仅仅看着明楼就像是艰难吞咽了什么东西一样的低声说道:“会好吃吗?”

“大概比你做的还要好。”明楼挑眉,有种已然得道却又从不曾有过的情绪在心底发酵浓稠,他着迷地看着明诚像是得到了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东西一样的眼里全是笑意,长大的必经之路没有让他变得溃烂,截然相反的是伤筋动骨后的痊愈。

他们向来心照不宣,可就在那时,当明楼看着他的方向并发现他的注视,想要延伸得更为悠远却总是在一定范围内触到又收回,全是画地为牢的挣扎。他会克制地向着窗外,短暂地一瞥,却在回首时总是影响明楼对此的理解与判断。

明楼会莫名以为,他一定会在阳光铺满整片草地,带着微风吹过耳边发出细微声响后对自己说上一句“Je t'aime”。

 

 

 

第十三章

 

那段时间他们生活得非常安稳,清清淡淡,像是掌中捧着的一朵枝条柔软的扶桑花儿,鲜亮而脆弱,加上一支白兰地就可从岁月无恙变为醉生梦死。

明诚总是坐在靠近窗子的椅子上,他喜欢从客厅看出去的风景,借口说怕忘了,也能捧着书斜倚着椅背睡着。

有一次明楼在外给花草浇水时,正巧走到窗户那头,抬头就能看见他在里面,被木格约束的玻璃正好透出阳光下的侧脸,额前耷拉着些许柔软的短发,他的脸颊在曲面的木质卷草纹路上压出一个带着阴影的浅痕,睡得连嘴角都漾出微小的弧度,这是踏实放心的记号。

明楼放下黄铜浇水壶,不顾脚下的沾湿的泥土是否会弄脏裤脚而靠近窗户,曲起手指往玻璃上敲了两下,看着他静止的睫毛出现颤动,知道他一向浅眠,所以不需要太大的动静就能把他唤醒。

明诚手中的诗集停在第一百二十三页,上面大量的空白中只有一数段单调的短句,标题则是“After long silence”。

沉默良久之后。明楼侧着头看着上面的句子,沉默许久之后开口:“很好。”别的情人或已疏远或已死去,不友好的灯光藏匿在灯罩下,黑夜被窗帘吸取,我们不停地谈论着——

在明楼快要读完整首诗时,他突然把书合上,明楼一愣顺着关上书本的手看上去,那双圆圆的眼睛已经悄然睁开,黑色瞳仁中留有一丝倦意,氤氲出慵懒的潮湿,更像藏着一双白鸟,消隐在黄昏的尽头,却总能在阑珊夜幕中带来潮汐的暖光。

只要看着他就行了,明楼只要看着他的眼睛都能感受到光的存在,这让明楼感到非常舒服。明楼隔着窗户招手示意让他再过来些,而明诚也很是听话地照做了。

当他们之间只剩一层玻璃,干净薄透却阻隔了对方湿热的呼吸,甚至是一切,他们都靠在窗户的后面,无法言语也不能有所触碰,但眼睛却能将此刻的心情传递出去,明楼抵着玻璃,用手指抹去他眼角的红痕,即使并非真的能抚摸到他。

可明诚就是知道,他延着明楼的提示用手去找寻脸颊上未消的休憩时所留下的印记,在感到之后笑起来,倒映着明楼样子的眼睛让轻薄而耀眼的阳光都为之黯淡,就像一簇迷蒙陆离的晶亮泡沫,明楼甚至不希望他眨眼睛,让他留在那刻的专注里就好。

明诚开口说了些什么,明楼听不清楚,却存着坏心眼儿地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伸手打开窗户,明诚一时不查整个人向前倾,鼻子也不小心磕在了明楼的肩上,就在接住他的那一刻,明楼猛地吸进了一口带着苦橙花和墨角兰的香气。

“我只是想说。”明诚揉着渐渐泛红的鼻子,用手扶在窗框上道,“先生你的水壶漏了。”

“什么?”明楼只顾着偷笑,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裤腿鞋袜全湿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无意间用手覆在他的手指上,微扬着下巴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你看看你的鼻子。”

“可不就说了谎才变长的。”明楼煞有其事地说,还像小时候逗他一样不修边幅,全然没了昔日严肃的明教授的架子与威严。

“我什么时候骗过先生?”明诚的眼神有一瞬的闪躲,之后又底气十足地指着自己的红鼻子,说,“您看看,它才不会变长。

闲处光阴易过,当家里的小魔王带着一箱子刚从伦敦摄政街买回来的领带与西服后拿着家姐的书信找到庄园的时候,明楼觉得自己的舒心日子差不多到头。

明楼头疼地拆开那封家书,大概就能想到其中的意思,多半为一是照顾兄弟,二是保重身体,三是有违前两令者家法伺候。

称病没用,明楼苦恼地看着身后跟着的小尾巴,二十岁都未到,看什么都新鲜的年龄,花花肠子一大堆,许多上都是一知半解还张扬好胜,只难为上头的两位哥哥有容乃大,以示包容。

家里的老夭从小娇惯坏了,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大哥都不怕,天天像只雀儿似的在哥哥们面前嬉笑闹腾。

整日里绕着明楼转是上大半天,有时明楼撞着休假也不能将其摆脱,有一次他等着把家里的食材买回来后,带着明台往沙发上一坐,连着原本坐在沙发中心的明诚都假作看书离远了些。

明楼眼看着他就要起身,忙拽过他的腕子抽出手中的书,苦笑道:“富同享,难同当,方是兄弟的意思。”

“好先生,谁要同你做兄弟?”明诚说话坦诚,见此情况连革命友谊都要叛变。

“不做兄弟做什么?”一旁明台插嘴,看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倒像是一出戏。脑子里灵光一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开始央着明楼唱一出《狮吼记》权当他后天的生日礼物。

明诚独坐一旁忍笑,又听明楼哄劝,“这《狮吼记》本是昆曲,我不会。”

而这明台不过是在上海跟着同学看过一场顾传玠的《牡丹亭》,一出《拾画,叫画》,一人唱完,演得入木三分,精彩绝伦,竟是个戏痴。从此明台便迷上了昆曲,现在对顾先生在《狮吼记》中演的陈季常与《长生殿》里的唐明皇仍是念念不忘,此时不知因何开了头,便牵出后面一筐事儿。

“京戏也有的。”明台抱着明楼的胳膊望着他,不依不饶,“只唱《跪池》那一折,给我过足瘾,日后再不缠着您了,怎么样?”

听了明台说以后再不纠缠,明楼心里头还是有些松动的,加之明诚也是一路煽风点火地在耳边说,“不如唱一折大家都省心,跪就跪了,反正也没外人在。”

这话反比明台更不厚道,转眼看着明诚,说他是个小促狭鬼。

无可奈何之际,明楼还想讨价还价,“我演陈慥,谁演柳氏。”

 

明台立马眼珠一转,盯着明诚看了半晌,吞吞吐吐地问:“阿诚哥?”

明诚摇头,态度坚决得很,可明台却推着明楼向前,从明楼的肩膀凑出个脑袋来,歪了嘴的模样活像个淘气包,他说:“你看,木本千松,是栋梁,楼为重屋,即明堂,如若见之,嫁他!”

“这话有理。”明楼听了竟也点头称赞,起身对着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慌的明诚,空撩了一下不存在的袍子,眼见要跪,顷刻手臂就被拉扯,明楼抬眼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唱道,“跪是跪得,只求娘子把大门闭了,恐有人看见,不好意思。”

作势要拜,这本不合礼法,明诚急忙低头竟与明楼的额头磕在一块儿,发出一声闷响。一旁喝着红茶的明台大笑,赏戏的猴儿心散了,直指着地上的两人说,“我一时不察,这会儿还有人拜上天地了。”

明楼看着眼前坐在地上的明诚,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却还抓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真的跪下来,掌心温热柔软仍带着上回闻到的香气,触觉鲜明得像是所有神经末梢都集中在那一块儿,等传到心肺处早已化作了一阵没来由的悸动。

“不闹你玩儿了。”明楼拉起明诚,发现握着的手里还染着他指缝中的湿润,以为是磕疼了才出的汗,又拨开头发去瞧他额角上通红的一块,小心地揉了揉,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起哄。”

明诚退了一步,抽出了一双手,清浅的眼睛看着明楼却和明台说:“年幼青梅汪曼春,往后的朱迪,还有半年前的苏珊,就这三个往先生跟前凑一块演的就得是《铡美案》了。”

明台把嚼碎的果酱饼干呛进喉管,却一刻也不耽误笑,他看着明楼,指着明诚,“您也终于见识到比我厉害的人了吧。”

明楼气得不轻,将明诚搂过来,一手圈着他的腰也是不避讳,说:“再加上一直都在的你,我明楼这一生可谓是有福之人。”

说罢兄弟三人笑成一团,闹到下午才歇住,明台更是四处蹿了一天,吃完晚餐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

明楼和明诚却有傍晚散步的习惯,他俩一块儿能从黄昏时走到天黑尽,不过秋日的天也暗得早,借着一片被树叶分割零碎的月光沿着湖岸慢慢走,看着水中摇晃明亮的星子,更是说不完的惬意。

“原先想着不让明台知道这里,现下给他摸了过来,等着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跳脱吵闹。”明楼负手走在前头,边说边摇头,“真是扰了咱们的清净。”

“活泼爽利是好事儿。”明诚走在后头,树影下看得不清楚,试着走过去才道,“要都像您似的老气横秋这日子还怎么过?”

明楼驻足等他,反驳道:“现在你不是过得好好的?我只怕将来。”

明诚脚下踩断一截枯树枝,发出脆裂的一声,只闻他淡淡地说:“这话说早了,我们从来只有眼前路。”

气氛一时沉默,静得只剩风声,明楼没有回应,缓缓地叹了口气,转身就看见明诚突然下坠的身体,心下一凉,赶忙伸手捞起来,明诚惊喘了声,才发现自己是踩空了岸边的软滑沙石。

明楼半抱着他的腰身,紧贴着的手臂环着他皮肉下的突兀骨骼,太过细瘦简直连风也吹得化。

他们靠在一起,明楼更是侧首就能触到他总也暖不起来的鼻尖,清冷的月光描摹着明诚脸颊,长睫毛下遮着茶黑却澄澈的瞳仁,唇上也像是覆着一层白霜似的寒雾朦胧,这让明楼更想去探求另一侧阴影之下的样子。

明诚扶着明楼的手站起来,两人瞬间拉开了不少距离,明楼却还是发现了明诚的异样,他沉下声音来问明诚,“烧了多久了?”

“下午才发的热,想是前些天穿少了衣服才着凉了,饭后已经吃过药了。”明诚一五一十地老实坦白。

“没骗我?”明楼摸着明诚滚烫的额头,不放心地抓了他一只手夹在手臂与掌心间,严厉地训斥道,“夜里我去查,你要还烧着就休想再和明台胡闹。”

“我知道了。”明诚声音里带着笑意,听着像药里掺了蜜,走快了两步跟上了明楼的脚步,被挟着的那只手却是怎么也抽不动,连着后半段回家的路都只能安心地搁在明楼的手臂里放着了。

 

 

 

第十四章

 

1936年6月17日

我和殳乐一同慢悠悠地在伊斯梅洛沃市场里闲逛。之所以能够这样清闲,无非是因为在经过莫里斯教授的测试之后,我留在伏龙芝的学习也即将进入尾声。

殳乐是我在莫斯科最为熟悉的人,当我看着她与自己一样深黑的瞳孔时,我会感到久违的舒适。

包括琴行的调音师和那个有着灵敏的鼻子,不管身处何处都闻得到酒香的瑞典同学在内,都希望我们能有个好结果。

是得有个结果,无论好坏,都是必经的过程。殳乐在经过一家贩卖琥珀的小店时拨弄着一颗圆润的凝结着黑色蜘蛛的虫珀,随后漫不经心地问我,那首《悲怆》学会了吗?

我停下来看着她柔和的样子,也知道,如果我想的话,我会否认真相,并且说不会,我还需要更多的练习,甚至花费后半生的光阴去重复与熟练。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这么说,我婉拒了殳乐的试探,我告诉她其实我早已经熟稔于心。

你习惯了这里,还是要回去吗?殳乐放下那块儿虫珀转身习惯性地将我的围巾遮过脖颈,保护咽喉,她很细心,因为知道我的喉炎不能吹凉风。

当然,习惯不代表归属。我尽量让我自己放轻松,毕竟我一第次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拒绝女孩儿。我对她讲出心里话,我从没想过要瞒着她,于是笑着对她说,虽然我不知道家里的人是否想我,但我知道从我离开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想家。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你的独一无二。殳乐半垂着眼睫,抿着冻的发白的唇角,勾起时莞尔一笑,带着些自嘲说道,在一分钟前,我认为你是我的天下无双。

可惜别人抢先一步。殳乐摇头,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中脱落,我看见她浓黑的睫毛上沾着迷蒙的湿雾,像未擦干的水渍,可那颗砸在地上的泪水却掉得干脆决绝。

并非大言不惭,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你的人。殳乐看着我,被阳光照得更为干净清澈的眼眸仿佛要将我读透。她说的没错,如果我留下,就此成为另一个人的话一定会和她组成非常温暖的家,一个我窥想多年的家。

殳乐曾教导过我如何去做费南雪,我们可以将黄油混合进杏仁粉里,经过漫长寒冬的夜晚过后放进烤箱烘培,在弥漫着甜香的午后和她一起弹上一小段儿《蝴蝶》,然后一起憧憬明天,满是鲜花与音乐、牛奶与蛋糕的生活,浸着暖光也从来没有烦恼和忧愁,从此家与国,忠和义,仿佛都不存在了。

所有事都得反过来想,人海茫茫,两人靠近才不孤独,世道残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他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够多了,曾午夜梦回都压抑得喘不过气,只有独自一人的惊慌失措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想我这一生可做他脚下的影子,到头来不过也只愿形影不离。

我的离开也许会让殳乐难过,但要是我留下他就会心寒,我舍不得,所以情愿陪他一同冷清寂寥,多少总比一个人好。

殳乐的眼泪还未被风吹干,她沉默地和我一起走完这条不短的街道,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在末端街尾处的一个玻璃橱里我看见了一枚镶嵌着蜜蜡和水晶的蜻蜓胸针,活泼又沉静,那很适合殳乐,所以将它买下想要给她做个纪念。

没想到殳乐接过却将那枚胸针的珐琅底托扣在了我的羊绒围巾上,她说,别送任何东西给我,因为我不想以后看见时想起你。

她说得有点决绝,却又很有道理,而我显然还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只是看见站在屋檐边红帆布下的殳乐垫起脚抓着我的大衣领子倾身向前,用自己的嘴唇触碰了我的。或许用亲吻更加合适,我睁大眼睛的瞬间看见了殳乐的瞳仁里全是我不可思议的呆傻样子,那一吻很短,我甚至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结束。

殳乐看起来很潇洒,可紧抓着我衣服的泛白指骨全然道出了她的心情,一分钟后她释然地呼出一口热气,白色的烟雾在我们之间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我在浅薄消散的霜后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我听见她话语中的不甘与豁达,有着咬牙切齿的气愤,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她说,可我却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这一天,在这一刻有一个人在所有人的面前向你告白。

我的爱停在这儿了,明诚。她向我扬起下巴,雄赳赳地发难,大概是想让我发现自己的愚蠢。她带着她弹琴时那份独有的骄傲与矜贵告诉我,我吻了你,在于酒不醉人人自醉,懂吗?

我愣在原地,看着胸口上好像随时要振翅欲飞的朱红蜻蜓,回想着殳乐刚才的话,知道她其实想说,时光易得,伤心难断,胸针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的人。

殳乐所说的那个人我知道是谁,而我觉得重要的人,现在才看清,像雾里看花终于真相大白。不过忽然之间,明白情之所至里的天下无双是什么意思。

 

 

 

 

第十五章

 

1945年9月13日

 

明楼会在天晴的日子里出门钓鱼,像个小老头似的坐在河堤上,边听着秋风将岸上的梧桐吹得簌簌作响,当一叶金黄飘落在他的铁桶里荡漾出波折的水纹时,桶里的鲤鱼就会浮到水面上来,触了触那片薄脆的叶尖又缩回水中等着另一条倒霉鬼的到来。

其实明楼的钓鱼技术并不是非常高明,但他认为这是一种乐趣,所以他会在消磨半日时光后将铁桶倾倒河面,将鱼还于水,他也就回家了。

只是这次有些不同,刚上钩的鲦鱼相当活泼,在被放进桶中依旧不断挣扎,这导致里面所有的鱼都开游蹿,最后导致铁桶翻洒在地,明楼猝不及防地伸手扶起桶子,又他无奈地看着自己被水弄湿的衣角,叹了口气。

他现在没法马上弄干那片水渍,只能任由冰凉与粘腻附着在皮肤上,那些潮湿陷进皮肤里挥之不去。

明诚也讨厌那种感觉。

那是明楼在他们刚到香港时才发现的秘密。

他们在香港耽搁了些时日,所以在那里都深入简出。明诚回到公寓时给明楼带了一份楼下馆子里的及第粥,那粥熬得绵白清稠,明楼尤其喜欢撒在面上酥脆的碎油条。

明诚刚洗了澡出来,将一身污垢冲得干净,坐在单人沙发里擦着头发。其实他的衬衣上哪儿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不过是白刃进入五脏的瞬间,鲜红滚烫的颜色溅在了心里,从此记忆融进了骨血,如同暗夜行走的魑魅魍魉,终是形影不离。

明诚全身都冒着潮气,明楼看着他头顶着条白毛巾正不自在地拧着自己的肩膀,暖黄的灯光将他的指骨照得更加青白突兀,手上下了死劲儿按压,面上却神色和缓,只是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隐忍的疼痛。

这是小时候的惯有的作风,现在还拿出来就已经不管用了。明楼翻了一页报纸,却留神明诚不经意的皱眉,那像是一个毛糙纠结的死结,随着不曾抬眼的眼睛,一下束缚了眉心难以舒展。他看起来可怜兮兮,眼底的皮肤倒映着睫毛的阴影,开阖间颤动不安,显然已经撑到了极限。

明楼一眼看穿明诚故意遮掩的脆弱,目光却等待着他发尾的那滴水珠落进领子里,顺着后颈那条细小发白的痕迹流进微微凹陷的脊椎,消失在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那种感觉就像夜半开在窗外的木兰,伤口是花瓣精致的纹路,笼在青烟般的雨雾里,半掩着温柔纤细,只等着黎明再一探究竟,却发现,那朵花早在整晚的风雨中零落,踩在路边的泥水里软烂湿红地成了真正破碎的疤痕。

明楼盯着他凝着水珠的鬓角,一手把毛巾搭在肩上然后转动脖颈放松肌肉时的懒散样子,想着差一点就被他蒙混过去了。

明楼抖了下报纸,放弃那些需要集中注意力阅读的文字,忽然察觉只要明诚在跟前儿,拿他白晃晃的手腕稍稍那么一掠,自己就再也无法专注地去做任何一件事了。

“还忍着?”明楼放下报纸,起身走过去取走明诚脖子上围着的毛巾。

明诚瞬间心领神会,他仰头看着明楼叹了口气:“老毛病了,一到下雨就隐隐地疼。”

明楼没忍住揉了他的头发,将原本耷拉下的短发弄得四处支棱,像只小鸡仔儿似得难看得紧。

“你才多大?张嘴闭嘴的老毛病?”明楼说着伸手就去解明诚衣服上的扣子,没想却被一把抓住,明诚呆愣的样子好像从没料到他会有这样出格的举动。

明诚的手指过于僵硬,一双黑眼睛瞬间睁圆,他先是往墙上的壁灯上瞟了眼,再回到明楼视线里,生生地扯出一抹笑意道:“不用了,哥,这雨总会停,管它做什么。”

“这雨难不成还不再下了?瞧你说的,不管就不疼?”明楼掰开他的手,刚解开第一颗扣子明诚就抑制不住地向椅背靠去,明楼一使劲儿拉过两边领口道,“现在知道怕我?怎么过年打起麻将就紧着胡我的牌?”

明诚瞧着事已成了定局,就侧过脑袋由着明楼将他的衣服拉开,嘴里也不饶人:“您给大姐喂牌,煞费苦心的算计,我怎好拂逆了您的意思?”

“牌桌上就我们仨?”明楼皱着眉头看着明诚肩胛处通红一片,拿手按着还比周围的肌肉更为肿胀,就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这么严重?”

明诚微微抽回横在明楼膝上的手臂,避重就轻地敷衍:“我到底和您更亲些,自然不好胡别人的牌。”

“别跟我打哈哈。”明楼没好气地拉下衣领,翻露出明诚的腰背检查,“风湿难治,难道是跟我一辈子?”

明诚被拧得难受,整个人都凑到明楼的身前,进退两难索性耍起无赖:“我得风湿,我跟着您,不就是一辈子吗?”

明楼没理他,将他拽到长沙发上,让人趴扶手上给他揉膀子。明楼手上不轻不重,一手扶着明诚的侧腰,另一手拿捏着力气揉按他的肩关节,还边问着:“疼不疼?”

明诚背着明楼直摇头,不过顿了顿,一时间回答的声音竟刹那消失,想是不过气短,只是见他突然地弯腰,直直地歪倒下去,吓得明楼直将人扳过来,手底下难免恐慌脱力,心里漏跳的拍数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明诚倒抽了口凉气,他拿手死命压着左胸骨,额前迅速渗出冷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哪儿疼?告诉我哪儿疼?”明楼俯身去问,伸手裹着他的腰,把他半抱起来,肩膀触到他绷得跟石头似的下颚,垂首抵着他的柔软的发旋儿复又镇定下来。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明楼拉上明诚的衣服,还没拢上就被明诚打断。

“就是——”明诚粗喘着靠在明楼的颈侧,动也不敢动,“就是骨头疼,没事儿。”

“胡说八道!”明楼呵斥道,“哪有摁着心口说骨头疼?!”

“真的。”明诚稍稍平稳呼吸,虚软地倒在明楼的臂弯里笑,“骨头潮了,再给您一伺候可不就娇贵了。”

明楼擦去明诚鼻尖上的汗珠,忍了又忍,还是问:“总这样?”

“遇上您才有的,心悸。”明诚半闭着眼睛躲避着头顶刺眼的灯光胡诌道。

明楼叹气,用手覆上明诚的双眼,无奈地妥协:“听话,明天就去医院检查。”

明诚的眼睛在明楼的脸上转了一圈儿才小声地答了一声“好”,他的胸口因为剧烈刺痛只敢细细地喘上口气再徐徐吐出,如此反复,没多久又能正常呼吸。

明楼拿了件外套给明诚盖上,压了边角,摇头又道:“还是以前乖。”

明诚靠着明楼的小臂,温凉的脖颈落进了明楼暖热的掌心,就好像那朵夜雨中的木兰从凋零化尘回到盛放初始,由那些遗憾的岁月回流到尽头后还是落在了他的手心,却轻薄得没有重量。

“就这么点儿大。”明楼揶揄,拿手丈量高度,停在明诚的腰腹,手腕搭着他硌人的骨头上不自在地挪了挪,又默数着明诚的肋骨向上捏了一把他瘦削的腮肉,光滑的皮肤从指尖溜走,不多时就透出一层薄红,像是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子才蹭上去的浅淡颜色。

“从前脸也嫩,还不知道给人上眼药。”明楼盖着明诚的眼睛,觉着他笑得没心没肺,连带着震颤的眼睫毛倒刮蹭得掌心微痒酸涩,不轻不重地痒进了骨子里,用力一抓定是要见血的,饮鸩止渴也不如等着那阵朦胧尖细的触感渐消渐退,只要静下来就好,只要拿开手就好。

明楼的左手悬在半空,从指缝中发现明诚半睁的眼瞳被玻璃吊灯照出星星点点的碎光,好像他也正研究着自己的掌纹般聚精会神,却因为靠得太近所以显得空洞迷茫,掌沿又正好将他秀挺的鼻梁遮盖,只露出一角带着弧度的唇瓣,有着青年难得的温软与柔和。

明诚迟钝地眨动双眼,痴痴地笑:“不仅不会编瞎话,胆儿还小,夜里惊醒必哭,踢被子更是一绝。”

明楼注视着明诚苍白的脸颊,看着他连胸口的起伏都放慢了许多,不由接着道:“你还记得你说胡话?只要是魇住了,几句话反反复复能说上一夜。”

明诚的眼神越发涣散,却还是抬起垂在一边的手臂,两只手指“滴滴答答”地轻点在明楼的手背上,指腹划过腕骨游曳在弯弓的手背上,嘴里也是悄声低语:“我会乖,我会听话。”

明楼的目光一顿,垂首凝眸,他看着明诚下意识地握住他的食指,慢慢收拢却因为疲倦怎么也攥不紧指节。

“你问问……”明诚微侧着脑袋,完全松懈地沉下身体,声音模糊得轻飘无迹,“他们要不要我?”

明楼看着已然睡得黑甜的明诚,好像之前只在幼时才会问的问题都是他梦中曾经牵连一生的呓语,但好在明楼还是和过去一样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要你。”明楼说,“怎么会不要你。”

明楼像是自言自语,他想给明诚系上衣领的纽扣,只在抽出右手时就感到明诚虚缠着自己的手指正一点点无力地滑落下去,他也许没有时间去思考,顷刻间回握住了明诚正在下坠的指尖。

这是矛盾的,他明明想要退开反而不放,他看着两只交握的手,一时竟愣在那里,很长的时间都不思其解。可心头的痒经过明诚身体的温度破土而出,冒出柔嫩的枝叶倾泻出一隅凄骨的翠蔓,随着怀中人轻浅的呼吸间蒙络披拂。

金叶子的边缘触到眼睛时的刺疼让明楼感到不适,他猛地眨动眼睛,低头看见纷乱飘洒的叶片飘进脚边的水洼里,手里是空无一物,到现在,他仍然什么都没能抓住。

 

 

 

第十六章

 

1937年10月13日

 

今天是平安夜。

我和先生准备的礼物已经放在了挂着铃铛的银枞树下,当然,从天而降的明台没有得到任何惊喜。

明台为此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但我们并不困惑,因为小少爷的暴跳如雷来得快去得也快。

黄油小饼干足以让明台冷静下来,先生却在他擦去嘴角的饼干屑之后问他的成绩,明台抱着玻璃碗转头直直地看着我,这是个机灵鬼,想让我替他解围。

我得帮他,为了仅剩的两块小饼干也值得说和,但上呼吸道感染让我有些喘不过气,喘息间的钝痛如附骨之疽,实难消退,烦躁的情绪不断放大,我觉得这个病反复磨人得可怕。

当我大口呼吸着室外潮湿流通的空气时,我感觉好多了,我用掌心按着胸口,想不起这样的疼痛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是每次都以一支香烟作为结束,因为痛觉只会维持到烟头完全熄灭之前。

我想这次也不例外,可就在我快要将烟点燃时,一只横过来的手毫无预兆地夺走了它。我惊讶地看着先生嘴里地主的余粮,愣了好一阵,然后僵硬地凑过去给先生点烟。

先生嘲笑了我的“破锣嗓子”,我只能心虚地摸着鼻子,点头称是。

先生抽了一口就将那支烟架在指间,让其自然燃烧,他扶着墙角处的长椅,偏来问我昨晚的事情。我顿时无言,不由去揣摩先生的心思,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先生倒笑着指间一动,不断升腾的烟雾钻进我的鼻子里,呛得我喉咙痒痛不已忍不住咳出声来。

先生说,就是这事儿。

我看着他将烟头丢在湿漉漉的草地间用鞋尖碾碎,回头就说我必须得戒烟。

我仍然一头雾水,先生也干脆和我说通,昨晚因为我咳嗽扰了他的清梦。

谁知道呢?反正先生能说会道,才辩无双。

先生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时间一长,潜藏在我记忆中的画面就叫嚣着要出来。

先生的表情值得玩味,而我的表情可能不大好看,心脏里也像灌进了只海豚,它翻跃不止,拍打出雪白的浪花,最不可思议的是胸口的疼痛居然没有加剧。

想起昨晚半梦半醒的一杯温水,警惕性也随着明家香的到来化为乌有,之后咳嗽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最后埋进枕头里睡得昏天暗地。

先生瞧着我开怀大笑,说我像孩子一样,躺在床上睡一觉衣领都能湿透。

我下意识地去摸后颈,想着其实不止夜咳,有时晚上根本就睡不着,躺下甚至连喘气都困难。一年前我的病几乎让我丧失了右耳的听力,睡眠很难得,因为第二天我还得照常学习爆破术与情报学。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旧疾很难痊愈了。天边惊雷刚响了一声,银光闪下来把门前的晚灯都淹没了,先生却没有把放在长椅上的手收回来,他任由那些细密的雨水砸在他的手背上。

忽然间,他说,此来俗辈皆疏我,唯有故人心不疏。

我听后想起殳乐给我寄来的信,当着先生的面拆开里头只这一首诗,在殳乐写来洒脱,在先生看来却含情。

胡搅蛮缠了这许久,原不过想的是一个解释。

先生点着头说,心有所属是好事。

这话却说得没头没尾,断了一截儿似的,全看我怎么答了。

我伸手抹去先生手背上的水珠,郑重地握着他的手,冰凉的水气钻进我的手心,黏糊糊地渗入掌纹,如果气温再低一些就能冻住那些雨水,在某个时刻我们或可像满地的潮湿般凝成一人。

我笑叹,只怕是别后空回首,相逢未有期。

先生捏了一下我的手,眉眼都好像柔和起来,像是等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劝我,这事儿不急,来日方长。

我看着他转身的背影,被橙黄的灯光勾勒出的剪影很温暖。

我想,如果在生病的时候看见这样的场景,导致嗅觉失灵的冰渣子也许就都能被融化。

 

 

 

第十七章

 

1945年11月25日

 

“这天气乍寒乍暖,昼短夜长,实在是温燥口干。”明楼坐在温莎椅上看着檐角落下的凌霄,笑着与明镜说话。

“从前还能做些梨膏糖。”明镜正捧着本《法餐的艺术》细细地阅读,只在拨动脸上的直腿眼睛才又说,“现在都不敢想了。”

明楼从明镜的头发里取下一片黄叶放在手边的圆桌上,他的眼底藏着深色,倒没显露出来,只说:“阿诚秋来爱咳嗽,也吃这个,病却总好不了。”

明镜如常掀过一页,重提故人神色却未变,一双眼睛瞧着那写漆黑的文字专注之余早已显得麻木不仁,她看完了一段才抬眼反问:“他爱吃梨膏糖?”

“谁说的?”明镜无心摩挲着纸张的边角,说,“只是不论他吃些什么,每回我们的明大长官不是一旁候着,是个君子。”

明楼听着明镜暗地里说他“动口不动手”,却见那一角书页褶皱的折痕,嵌在指缝中进退两难,他笑:“大姐教训的是。”

明镜好容易放下开了那书角,像是费了许多心神的倦怠似的将书本放在膝头,摇着头说:“你在楼下听不见,那时还是明台告诉我夜里听见了咳嗽声。”

明镜头枕着椅背似乎不愿提起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细枝末节,她摆了摆手道:“但阿诚的嘴谁又撬得开,后来就再不见明台嘀咕这事儿了。”

“谁知道呢?”明镜仿佛自问自叹,长眉微蹙,阖起的眼角掩尽悲悯。

明楼看着明镜沉静温婉的面容,鬓边些许银丝浸在夕阳的余晖中光影交错。人声一息,周遭也都寂然无声,除却不时撒下些脆生生的鸟鸣,瞬间也卷进风中流转飘散。

明楼依旧自顾自地转动着手腕上的串子,他晓得明镜对明诚的病一无所知,不然刚才不止是回避而更多的是惊慌。心中迷惘痴绝的念头愈发沉重,明诚的许多事都随着他的死亡消失在了旧日时光中,像一堆尘土落进了泥灰里,模糊不清,终而消逝。

他已经快要记不清自己与明诚最后分别说再见的时候了,那是什么季节,或晴或雨,新花来并枯叶落,晦暗近青白,那些琐碎的片段定格在模糊的刹那,那个画面就像台锋利的绞肉器,不停地重复与否认把他卷入其中生生将灵魂撕裂,过程缓慢而清晰,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不停地转动香珠来平静心神。

“你说苏武他苦不苦?”明镜直直地看着被枝叶分割的支离破碎的天空忽而问道。

明楼并不惊讶,他拢着手串回忆道:“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

一只燕子掠过头顶让天光一闪而过,那是突如其来的闪耀,明镜不适地眨动眼睛说:“看来真的不好过,有一回阿诚告诉我他梦见了苏武。”

“是吗?”明楼挑眉,显得非常有兴趣,“他梦见了苏武庙回过头来发现已是海晏河清?”

“理想主义。”明镜哧地一笑,偏头看着明楼,又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说,“一场噩梦,是终年漂泊,客死他乡的结果。”

“梦都是反的,醒了就好了。”明楼回头看着明镜的眼睛,不为所动,“小孩儿一样。”

“我看你倒像个老小孩。”明镜吐出口浊气,她看着明楼像个瘾君子一般攥着那串持珠不放,只觉得五脏皆为煎熬,苦意漫到了舌根,“冥冥之中,怎知不是天命难违。”

明楼的心里冷得像块儿冰,对明镜此时的神叨不痛不痒,他反问:“冥冥之中,或许事在人为。”

“君隔万里,早已生死相辞。”明镜平静地看着明楼悠哉的模样突然变得阴沉可怖,这就像姐弟俩人之间的一场博弈,两虎相斗,如此迎头痛击,结果必定长幼俱损。

“明楼,何必呢?”明镜想要明楼粉身碎骨,想要明楼向死而生,“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不值得。”

话音刚落,却不想明楼腕间一松,之后满地的香珠四散崩落。

明楼呆愣地看着小径旁的茂密草丛,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骨缝生出倒刺,锋利细密,来势汹汹。

“我不记得了。”

明楼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珠子落地的杂音,发出巨响,寒意顺着背脊吞没头顶阳光照出的唯一一点儿温暖。

“你早该忘记了。”明镜说。

明楼握着那只戴着佩珠的手腕,指节泛着青白,用了极大的力气掩藏着那份锥心切骨之痛。

“我们得赶在十二点钟以前回家。如果赶不回去,大小姐指不定要怎样发脾气。”

明楼抬头看见明诚站在门口和他说话,地面同样散落着断开的沉香珠,那时的他们,临危无惧,相视片刻便心照不宣,现在却是一念一断肠,回首无归人。

明镜注视着明楼的眼睛里头复燃的星火,那神情似笑非笑,似愁非愁,无故生出一抹陶然安稳的缱绻。

怕就怕,追思之意,始终牵萦于心。

明镜捡起脚边一颗沉香珠,除叹息之外,再无他话。

明楼却在一旁独自陷入那段满是硝烟的往事中去。

 

两日前汪曼春偶感风寒,咳得厉害。明诚特意给她熬了点新鲜梨汁。汪曼春喝了后,咳嗽略有控制。

可是等会议结束后,汪曼春的心脏突然感觉不舒服,明楼很是着急,叫阿诚去请周佛海的家庭医生来。

明楼精心设计的圈套,以深情作饵,引得汪曼春死心塌地,每一环扣都做得滴水不漏。

他不怎么说话,却总是温柔地望着汪曼春,适当的拥抱或摘下手套的暖热手掌都可让那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重回到青梅竹马时的娇憨少女。

明楼让汪曼春认为他们相爱已久,不过天意弄人,到底没有个好的结果。那份遗憾与不甘几乎盖过原本该有的欢喜心动,相思而不相守的痛苦使得汪曼春变得更加疯狂从而也对明楼愈发言听计从。

这是明楼喜闻乐见的事情。

但在端枪瞄准明诚时,他没有这般运筹帷幄的自信。

紧绷的神经没有影响手上的动作,那仿佛是机械性无意识地在完成任务。可心头的颤栗是压不住的,这是生理反应,过度挺直的腰背开始酸痛,当瞄准器捕捉到对楼窗前那抹灰色的人影,心中计算着的时间都停止了一瞬。

恐惧来源于不确定。明楼扣动扳机,把不确定变得确定。

明诚倒在血泊里挣扎,明楼就不再恐惧了。他冷静地往回走,后来手心冒出的湿汗坐实了明楼为汪曼春晕倒后肝肠寸断。

明楼第一次开枪时整条手臂都是麻木的,用完子弹后连续三天肩膀都像移位般疼痛,从那之后,明楼再没有打偏过一次靶心。

此番却不同,明楼回到汪曼春的身边之后都一直紧握着右手,他凝视着深眠中的女人,疲倦地揉着眉心,在寂静的客房里理清思绪。

汪曼春的心脏稳定后从睡梦中醒来,明楼就守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满脸担忧。

明楼的脸色也许真的很苍白,这让汪曼春都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眉眼以示安慰。

明楼慢慢地将她抱入怀里,原本想好的话语并未说出口,他靠在汪曼春的肩膀上,虚虚地拥着她的腰肢,低声诉说:“你把我吓坏了。”

“在那一刻,我以为我失去你了。”明楼哽咽,一句话,半真半假。

汪曼春惊讶之余还发现了明楼颤抖的手指,她用掌心包裹着明楼的指尖,像年幼时那样去蹭他的鬓角,对他说道:“我就在你身边,师哥,别害怕,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他们拥抱在一起,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似得缠绵。

直到敲门声响起,明楼才放开汪曼春,他帮她整理身后的软垫想让她靠得舒服些,眼睛里盛满的和煦在回过头看见拿着特效药的明诚后消失无踪。

他严厉地斥责了“吃里扒外”的明诚,视线却随着明诚低下的侧脸仔细地描摹了一遍,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代表着不舒服的微表情。

明诚被教导得太好了,此刻他是如此的卑微惊惧,当他鞠躬致歉时眼尾透露出的阴鸷与隐忍让明楼有足够的理由将他痛骂一顿。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明楼想要从床边站起来,指着明诚火冒三丈。

这时汪曼春却想要在他师哥面前搏个柔善的名儿,拉着明楼直说算了,好一阵温声软语地劝。

又不想汪曼春拉着胳膊的手用了暗劲儿,明楼想要顺着台阶下都不来不及,那串佩珠就这么从腕间脱落,眨眼间崩散各处。

明楼没来由地心中一窒,下意识地偏头看向明诚,发现明诚正惊诧地盯着那些不受控制的沉香珠转瞬滚进黯淡无光的角落里。

“对不起,师哥,我——”汪曼春吓了一跳,连忙道歉。

明楼拍了拍她的手背,哄着她:“没事,不过一串香珠而已。”

笑颜回头,又冷硬地对明诚下命令:“还不赶紧捡干净,待会儿免得汪处长踩到摔跤。”

“是,先生。”明诚立刻俯身去捡。

明楼和汪曼春又闲聊了几句,起身道别准备开会去了。

回家的路上,明诚坐在副驾驶,喘了口气,难得调笑道:“汪小姐娉婷体弱,明长官看在眼里,揪不揪心?”

明楼瞥了他一眼,正气凛然道:“我不与你信口胡说,你把东西还我。”

“什么东西?”明诚心知肚明偏要故弄玄虚。

“接着装。”明楼哼了声,拐了弯将车停下。

进了家门明楼也没要到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倒是被怒不可遏的明台搅局,耳朵里的枪响嗡鸣不止。

最后还是就着帮明诚缝合伤口的时候在他外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包散珠。

明楼扫了眼,开口就问:“怎么少了一颗?”

明诚睁大眼睛显然不明所以,他无辜地说:“我尽力了,看在我是伤员的份儿上,一颗就算了?”

“我的东西你说算了就算了?”明楼抬起下巴相当不满意地摇头。

“要不,明天您自个儿找找?”明诚赔笑讨饶道,“我手头还一堆事儿呢。”

明楼往他头上拍了一下,到底没回话。

最后明楼也没能找到那颗遗失的珠子,他不能将自己的喜恶暴露在外,越是在意就越要伪装得漫不经心,所以他永远得不到他所重视的人或物,就算得到也注定不能长久。

明镜看见明楼从衣领里勾出一根墨色锦绳,他抬眼望去,眼底泛着黎明的浅光,安然地笑道:“断了也没关系,只这一颗足矣。”

 

 

 

 

 

 

第十八章

 

1939年5月19日

 

明楼其人,如兄父,如挚友。

我仰慕于他,亦觉恩重命轻,愿效葵藿向阳,直至长明灯尽,日月清明。

 

 

第十九章

 

1946年7月6日

 

明楼掌心里躺着一只破碎的瓶子。那是佣人在打扫明镜房间时不小心打碎的。

明楼看着那只棕色安瓿瓶里的还未流尽的药液,他翻转碎裂的瓶身,仔细观察着那血迹斑驳的标签贴,一时皱眉,自语而言。

明镜从外面回来时天色已晚,明楼正坐在餐桌旁等她,两人一同用餐,明镜与他说话之余看见了明楼掌心翻开的皮肉,伤得不深,边缘却泛着被水泡过的惨白。

“你的手怎么了?”明镜放下杯子问道。

“不小心被药瓶子割伤了。”

明镜闻言一愣,她看着明楼的眼睛,被阴影掩盖的一侧沉寂得仿佛没有焦距。

“一只药瓶?”

明楼看向她,姐弟心照,瞬时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意。

“索性良药,尚可治病。”明镜嘴角勾起一个客套的弧度,笑得艰难。

“洋地黄于外伤无用,是治疗心力衰竭的常规药,但也可能会加重心衰。”明楼起身离席,垂下的手指落下一缕粘稠的鲜红。

明镜坐在桌边,眉心一动,只觉双目刺痛,潮湿也迅速凝满眼睑,经由眨眼滑落下颚的眼泪砸在她微微颤动的手背。

 

深夜下起了绵密的雨,晚秋的湿寒通过暴露在外的皮肤渗进血液,明镜躺在床上听着雨点敲击纱帘外的玻璃窗,或轻或重地发出脆响。

像首不规则的催眠曲,又像熙熙攘攘的人群接踵擦肩时的纷乱脚步。

闭上眼睛的明镜梦见了彼时刚步入春天的上海。

梨树上的花还未开全,明楼就站在树下与他们告别。

明楼带着那副金丝眼镜伸手为明镜披上风衣,明诚站在一旁拎着箱子打量着明楼的样子,笑着说他“道貌岸然”。

不想明楼竟然应下了那句话,转而拍了拍明诚的肩,道了句“早去早回”。

明镜在上车前听明楼在身后宽慰:“大姐放心,阿诚就在您身边。”

于是明镜仰视着车窗外的明楼,发现他正朝阿诚点头,镜片后那双平日里阴鸷漠然的眼睛忽而明亮了许多,他看起来柔软得像只收起利爪的老猫,轻卸设防将腹部翻滚在阳光下。

明诚走在前面,桂姨拿着一个小布包跟在明镜的身后,他们进入一个干净的包厢里,而火车准点开车。

明镜看着外面缓缓倒流的站台,抱着那只坚硬的骨灰盒的手就越发紧了紧,明诚将暖热的茶杯塞进她的手中,温和的笑意映在他的脸上:“您别害怕,有先生在,不会有事的。”

明镜摇头,指间轻抚着包裹骨灰盒的黑缎,自觉已经不再畏惧任何事物。

直到黑洞洞的枪口抵着自己的脑袋时,明镜心中依旧平静得古怪,她看着明诚与桂姨对峙,明诚一字一句将“孤狼”逼至死角,那样冷峻沉稳的神情竟有几分熟稔。

他太像明楼了,好像一个人看不见的背面,身陷暗处却灵魂相连般的神似。

枪声响起,腥热的液体溅进眼眶里,目及之处一片赤红。

明诚脱下外套盖住明镜的肩膀,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污,还有心情说笑:“大小姐别把这事儿告诉先生,不然我要受罚的。”

明镜困难地转动眼珠,抬头才发现明诚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在推开包间门前,她抓着明诚的手臂,急切地叫道。

“阿诚!”

“我没事,大小姐,我们走。”明诚抢白,一手提枪,带着明镜走出包厢。

明镜一手抛却那个假的骨灰盒,出门之后便听见重物坠地的巨响,车厢猛然倾斜停驻,嘈杂的枪声与惨叫掩盖了所有感官,走廊里满是斑驳浓重的血迹,跌跌撞撞的明镜猛地踩在一具歪斜的尸体上,下一瞬子弹就破开她身边的木门瞬间迸出无数尖锐的碎屑。

明诚靠在明镜身后,不知为何突然倾身屈膝几乎一下跪在地上,明镜一时惊惶,明诚却不给她回头的机会,扶着她的手臂一直冲向目标口,只是那忽明忽暗的车灯在闪亮的前一秒照亮明诚煞白的唇角。

明镜清楚地感到明诚的反应速度明显变得迟钝,后背渗进一片滚烫让她如坠冰窟,那面积不断扩大的温暖像是要抽干明诚的生命才肯罢休。

“阿诚——”明镜失声惊叫,身体里早已消失的恐惧感如海浪悉数涌来。

明台却在另一头大声喊着:“快过来,我掩护你们。”

明镜看见一颗子弹从她眼前划过,速度快得不过须臾取人性命,她不知道那东西打进身体里会多疼,只是下意识地跟着明诚的脚步向前走。

明镜听见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明诚没有说完那句话,只是无孔不入的血腥味扼住她的喉咙试图将她卷入白骨堆积的乱尸岗。

明诚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竭力开口:“我掩护您——跳过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明镜紧攥着他的衣角生怕明诚就此倒下,一觉不醒,于是她失控地质问,试图叫醒此时已近昏沉的明诚。

“明楼在等我们回家。”

她这样告诉明诚,吞咽下所有惊惧来虚张声势。

明镜咬牙撑起身后愈发下沉的肩膀,他们步履蹒跚,相互扶持地走完剩下的路。

“我们……”明诚胸口起伏一下比一下缓慢,他试着吞咽了一下,轻声道,“我们回家。”

之后明镜听见了一声枪响,最后那盏完好的灯被明诚击碎,车厢尽头顿时晦暗无光。

明诚靠在墙面上努力地呼吸。他们陷在黑暗中遥望着对面的微弱光明。那时间或许很长,或许极短,只是明诚突然笑出声来。

明镜听见枪支落地的闷响,接着明诚将明镜攥在他手臂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那力气很大,疼得明镜锥心刻骨。

“不要!”

明镜在被推出的瞬间,掌心被塞进了一粒圆润的珠子,耳边狂乱的风将明诚的絮语生生撕碎。

当污浊的硝烟散尽,分离的车厢正在缓慢停止,树梢上的月亮太过耀眼,明镜眼睁睁地看着明诚脱力地靠坐在车厢口,冰冷的月光照在他清隽的脸上,神色安然得仿佛了无牵挂。

突如其来的滔天大火遮掩了明镜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晦暗笼罩在她眼前,那就像是更早以前她与明楼一同打开的那扇老旧木门后的混沌模糊,小小的阿诚躲在里面,门缝中透出的细窄光线映在他的圆眼睛里折射出轻薄的光彩,只是现在那种鲜活的颜色正在悄然褪去,随着闭上眼睛的明诚永远地关上了那扇漆黑的大门。

门的那边是腐烂的绝望。

明镜抱着那件血染的外衣,将自己也关在了里面。

她用活着的方式死去。同样陷在无尽的黑暗里听见了一曲戏文,凄惶的浑厚,游游荡荡,丝丝缕缕地网缚人心。

“卫兄把话讲差了,男儿有志当自豪。忠肝义胆天日照,平生不怕杀人刀。”

“荣华富贵全不要,我受贫穷也清高。要想苏武归顺了,红日西起害枯槁!”

那是留声机里的唱段,像一个无尽的涌动着尖刃的漩涡将明镜困在里头,一下一下割裂却伤不致死。

忽闻歌声骤歇,戛然而止时明镜从梦中惊醒。

她撑着床垫扶额喘息,鬓边渗出的冷汗滑进衣领,她猛地起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桌边缘胡乱地摸索。

从帘缝中投进霜白的月光照在桌角,那原本放着一只药瓶的匣子里空无一物,明镜颤抖着抱着自己手臂,那些想要刻意被遗忘的画面突然涌现眼前,她把无处可归的阿诚留在了车厢断节的末尾,那件被血染透的衣服在她的胸口失却温度,一只药瓶从歪斜的口袋里滑落,猩红的指甲模糊了瓶盖。

明镜记得,在去之前,阿诚因为明楼的道别错失了吃药的机会,手忙脚乱地将药瓶塞进口袋,与明楼聊着将来梨花开好是怎样的飞雪蔽日,拢雾含烟。

明镜经那些散落四处的碎片拼凑出一个面目全非的事实,然后她盲目地拿着水杯走出走廊,在经过客厅的时候看见坐在窗边的明楼正在低头瞧着什么,神情专注,却在听见响声回过头来,对她浅浅一笑。

“大姐,您醒了?”

 

 

 

第二十章

 

1939年9月16日

 

我已经很久没写日记了。最近我的情况也越来越糟,就在连注射药物之后继续平稳的呼吸都感到力不从心。

现在我坐在椅子上,耳边沉重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我能听见的声音。

所幸今天先生放了我一天假,让我有闲暇时间可以回想一天所做过的事情。

不过我今天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观赏了一下我的画作《家园》,那幅画被挂在客厅里的照片墙上,经过阳光斜斜地照耀颜色显得更为清淡,但随着光线的移动里头偏左一些的杨树反而生动起来,一簇簇飘摇着好像随时要掉落在我的鼻尖上一样可爱,我想家了,浸在阳光里的庄园看起来非常温暖,甚至有些肆无忌惮,那种光明底下的清朗澄澈是我一生中最求而不得的。

对了,我还睡了午觉,歪在阳台的玻璃窗上,在树荫最为浓翳的时候做了一个没有硝烟与战争的美梦,梦见了什么早在梦醒时忘记,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在购买苹果时听见路旁的流浪艺人的小提琴声,周围很安静,那阵琴声伴随着我一直回到家中。

我突然想起那块巧克力的味道,苹果和星星在夜晚都沾上了清苦的味道,一如那个躲进云层之后的人,苦到舌根发颤。

有人在敲门,就现在,门外的人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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