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人往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他在巴黎的那十年



第一章

 

1944年12月24日

玫瑰街巷尾的那个幽僻广场,被寒冬的夜雾所笼罩,地面湿漉漉的,看起来就像被打碎的月光散落在交错的路面,他的皮鞋踩上去发出不规律的响声。

数年前明楼仍然以为在国家安定之后,自己再为阿诚买一个他心念已久的法拉费三明治,当然得是在他没去世那会儿。他们比兄弟、朋友或是爱人更加亲密无间,但这一切在三年后的今天变得遥不可及,明诚用“牺牲”两个字,让死亡变得刻骨铭心,他们经历生离,再见已是死别,这都在明楼的那抹满目疮痍的灵魂上重刻下故人的名字。

事出有因,存活下来的人认为执行者应该感受到同样的疼痛,如人所见,前任新政府要员明长官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所以他把纸张上残旧而冰冷的文字变得丰满,悄声无息地、优雅缓慢地将刑罚理想化。开始的前奏是类似竖琴般的咬牙呜咽,电击撕裂如长笛,肆意横流的污秽血液和烁糊骨骼的皮肉焦香,高亢的惨叫像是阵阵鼓点刺激着他的神经与耳膜,眼前一片破碎的光怪陆离,被处以极刑的人上演人生最真实漫长的一场戏,没有任何伪装,消声于如高亢的交响乐余留下的钢琴尾音,源远流长带着一抹猩红的色彩。

但这还不够,明楼觉得那些个人还不够痛,至少不能跟他比。然而战争大多如此,残酷诡谲,为了不再让危害扩大,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明楼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这有助于他无聊的消遣。他仰起头看着在灯影底下张牙舞爪的树枝是怎样凋零得只剩衰败灰白的枝桠,一片褪色的干枯叶片带着被火烧过的残败,坚定固执地悬在最细小的树枝尖端,任由肆虐的北风吹鼓。

他坐在与天空同样潮湿的锈迹瘢痕的长椅上,手中拿着本棕色的皮革手册,当他绕开那颗镂雕松针的银纽扣,柔滑的纸张因风簌簌翻转。

明诚在手册上的最后一页字迹缭乱,漂浮连勾的笔画,几近支离,而寥寥数句,如熄灭的尘烟,遗留在这荒芜的人世。

“你我如今天人永隔,再无处可倚傍。”明楼惨淡一笑,狠狠地握着那层凹凸不平的封面,微凉的褶皱皮革触着森寒得像一具刚从河底打捞起的尸体,面目全非,不可能起死回生地将它捂热,哪怕是反映出一点点温度。

“先生。”一个声音在他的长椅边响起,带着晚风湿润清凉,“我能坐这儿吗?”

明楼尚未作出回答,女人却已经自顾自地坐下,粗呢衣料摩擦着木质靠背发出细微的声音:“这个时代活着的人总在悼念,没准只有死人才更快活。”

明楼的眼神猛然一顿,目光从绿茵草地里的一截被人遗落的铁荆棘转移到身边的女人身上,他沿着那只骨瘦嶙峋的手看向那张在路灯底下隐约可见的脸庞,妖冶浓烈,附着着污泥却依旧能闪耀光泽的金色长发被她挽在一边,没有完全扣上的衣领里露出一抹饱满的雪脯,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燃,短促的薪火于女人涂着红色指甲的指缝忽闪而过。

她深吸一口,学着男人一般吐出烟圈儿,然后习惯性地舔了舔嘴角残留的口红:“让我猜猜,你在怀念你的妻子?或是你情妇的狗?”

女人夸张地说道,然后骂骂咧咧地吐出廉价香烟的渣滓:“她们应该和我比比别的,我在床上画画也是一流的。”

“抱歉,我——”明楼扶着额角,想要阻止女人下意识的放浪形骸,却被女人更快回绝:“当然!我会体谅你的,亲爱的,我不会和你去暗巷干那些肮脏事。”

女人挥舞着香烟,丰腴修长的双腿交叠一处,举手投足都透着风情万种,糜烂却又蛊惑人心,她吸进最后一口浑浊的烟雾,将染上颜色的烟屁股随手扔在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块蓝格子手帕,将领口扯得更大,摸索着敷上后颈的伤口。

那可能是上一个客人除了钱之外的又一份礼物,一处没法马上愈合的,情之所至的咬伤。

明楼看着那块儿皮开肉绽的皮肤,因为温度的关系紫青的伤口已经红肿,干涸的血迹晕染的像是一朵开在蔓延至脊柱的黑色大丽花,泛着血腥的浓艳。

他回想起在更早以前,明诚也有一个这样的伤口,看上去更深更惨不忍睹。当然,还是处男的明诚才不会有这样生猛的女友,那是他咬的,像啃食一块儿带血的鲜肉,肌理柔韧,现下想来仍旧美味无比,还有那么点儿回味无穷的意思。

当年明楼正陷于情伤之中不能自拔。所以在他和明诚初到法国之时曾有过一段儿年少轻狂的岁月,在上完课后的课余时间多半泡在酒馆,以慰明楼自认为的肝肠寸断。

当一瓶龙舌兰酒全数吞入腹中,明楼神志混乱地看着眼前跳上桌的吉普赛女郎褪色的长裙如火,叠影纷纷,将双目烧得赤红,他的动作开始迟缓,离烂醉如泥只差一步之遥。

好在明诚发现得早,等回至家中,明楼就只记得明诚端过来的蜂蜜水和琴酒拥有同一种颜色,在昏黄壁灯的折射下,正在融化的蜜糖像太阳底下的流沙一般绵稠旋转,他那会儿觉得自己还清醒得很。

但毕竟所有酒鬼都说自己千杯不醉,江河海量。明楼歪着身体看着明诚弯腰垂首时露出的那一小截儿脖颈,越瞧越像是小提琴上用云杉制成打磨光滑的幽婉曲线,质地薄软却不失坚忍。

明诚曾经学过小提琴,年幼之时还为他拉过一曲舒曼的梦幻曲,音调轻快细腻得好似诗歌般诉说着向往甜蜜与希望,听着悠远与永恒仿佛时光仿佛就此凝固不前。

明楼傻笑着搂着明诚的肩膀,手像揉弦似的捏了一把他的颈侧,触手温凉,所见之处即是澄透的皮肤下覆盖着的青色静脉,明楼知道血液经静脉流过心房,没来由地想知道其中滋味是否如己所想。

“阿诚——”

明楼含糊不清地叫道,张嘴咬了上去。

明诚肌肉骤然紧绷时,明楼甚至觉得那层薄薄的肌肉美味异常,然后他尝到了沸腾的铁锈味儿,一下子渗进唇齿之间,顺着舌尖流入喉管,比酒更烈,使人酩酊忘我,大有饮鸩止渴般的至死方休。

明楼是被那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回忆。她说:“如果是你,免费也行。”

“这实在不合时宜。”明楼将手册收进大衣内夹的口袋,委婉地拒绝。

女人随即笑出声来,一同带落路边梧桐枝桠上旋转的最后一片枯叶,明楼甚至都能听见枝干和叶子之间连接顷刻分离断裂的脆声。

它枯竭扭曲的边缘在下坠过程中擦过明楼高挺的鼻翼,似有似无的刮蹭触感让他想打个喷嚏。而后光秃的树冠使得天际变得更加晦暗混沌,事实本就如此,充斥着阴霾的厚重云层里形成的镂空晶体聪明地抓住一时风月的静谧,早已悄然缀满整座城市上空。

 

 

 

第二章

 

1945年2月8日

 

明楼道了声晚安。向空气,或是别的东西,他已经形成习惯,在那件事情过去一千多个日夜后,他的头疼也被神奇地治愈,他不再需要任何特效药或者是大量的阿司匹林,只需要静静地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就好了。

那幅画,是他唯一可以执着的了。如果说暗自窥探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行为,明楼却情愿做这个连自己都不屑的伪君子,他翻看着阿诚的随笔,记录着他鲜活记忆的文字,让明楼还觉得一回头依然能看见他一样安心。

一夜无梦,明楼在清醒过来思绪回笼的时候,甚至还在抱怨明诚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因为他从不曾在梦里见过他一面,即使他是如此的想念他患难与共的兄弟。

明楼下楼时明镜已经吃完了早餐。自从来到了巴黎,明镜就再不愿提起以前的事情,他们都选择了让伤口在心里潮湿的角落继续溃烂。

明楼道了声早安,重复又机械地,使得他每一个表情都能控制到完美的程度。他踱步走进厨房,在琉璃台上看见了一些堆散的番茄,鲜艳还带着水珠的颜色搭配着莴苣叶的嫩绿充满生机,旁边两个不起眼的土豆后一只母鸡正埋首碟中,而水池的另一端有一盒已经被使用近一半的鸡蛋,随意搁着的炼乳罐儿里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这里的厨房同样明亮多彩,就好像记忆中的明公馆永远不会泛黄陈旧般深入人心。

明楼知道每当明诚踏入厨房后面总跟着一个心血来潮的明台。不得不说,阿诚很会做菜,看他从容不迫地料理食材,实在是件非常令人赏心悦目的事。

明台粗笨地刮去鲫鱼的细鳞时总忍不住调侃明诚,他会阴阳怪气地说:“阿诚哥,你要是个女孩,姓儿都不用改,进了我明家门倒是稳赚不赔的。”

明诚拿捏着筷子用力把橙黄的鸡蛋搅碎,均匀的和成蛋汗,适时地拌进白糖胡椒料酒,也还记得还嘴:“小少爷喝了圈儿洋墨水原来只学到了胡说八道这四个字。”

“所谓有其兄必有其弟,大哥的本事我不过学到皮毛而已,又怎么能和您比呢?”明台嘴一贯厉害的,一下把明诚堵得无话可说。

 

明诚对他素来没法子,只得一手将调好味的蛋汗倒入油滚的锅子里,拿着铲子煎炒,等到八九成熟时翻出,装进青花圆碟子里。

等到明楼闻见香气寻进来时,那盘子里的黄浦蛋保准已经被明台偷吃了大半。明楼哼一声,开口道:“臭小子,又缠着你二哥下厨。”

明台得意地看着明楼,连带着明诚也是张嘴就来:“明台担心未来众大嫂都入不得他的眼,所以才来这里跟我抱怨的。”

“众?”明楼将这个字提了出来,摸了摸鼻子,看了眼明台,“不知道你听过房夫人饮鸩的故事没有?古有卢氏喝醋今有我明楼惧内,如何敢娶小老婆呢?”

明台听了一下呛住了,又咳又笑,弄得满脸通红。明诚也觉出味来,只横了明楼一眼。却把手下朱红的猪肝切得歪八扭七,声音不免低落:“到底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不同你们蛇鼠一窝,今天谁也就别吃这软炸肝尖儿了。”

明楼一看明诚把刀都给撂了,立马上前赔笑:“玩笑岂能当真,赶明儿我就娶七八个姨太太来伺候你怎么样?”

明台倒是不再言语,默默地送了瓶儿陈醋过来给明诚。差点把明诚气得七窍生烟,明楼却还在身旁一本正经地说:“这新媳妇儿伺候小叔子有什么不对?”

明台装模做样地受教自悔:“原来是我想多了。”

看着这两兄弟一唱一和的,明诚不声不响地往腌料里多撒了把粗盐。明诚知道明镜不爱吃这个,便是在晚饭时看着明楼、明台脸都绿得把炸肝尖儿往肚子里咽,却有苦不能说的样子方觉大仇得报。

 

明镜很久没有看见过明楼这样笑了,像是一生那么长。她以为在经过明诚去世之后他就已经不会笑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近年来日渐清减的弟弟,抿着唇角掀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晦暗的眼睛里透着能化去冻伤五脏枯雪的晨曦,克制又沉浸其中。明楼熟练地将拿起一枚鸡蛋,磕进碗里在顺着同一个方向搅打,如同重复别人动作的影子似的,而这个认知让她心如刀割。

明楼将一盘子和记忆中一样的煎蛋放在餐桌上,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自信的邀请明镜一同品尝。

明镜却说:“明台最爱吃的。”

明楼喝了口乳白骨瓷杯里的咖啡,解释道:“不过是阿诚拿手的,明台遇事哄着他二哥的,明台最爱吃的是玉春楼里头的黄焖鱼翅。”

明镜的眼睛扫过明楼指间的灼伤,平静地说:“痛则不通,明长官,这是久病不愈?”

明楼皱起了眉峰,语气里透着些似是而非:“大姐说明楼疼,明楼不疼也会疼。要说明楼不疼,明楼疼也得忍着。”

“在家里还摆架子?”明镜说,“忘不了就忘不了,何必装傻,难道我看不出来?”

“大姐觉得我还记得?”明楼看着明镜淡淡地问。只是本已经麻木的感官逐渐复苏,他甚至听见了心跳加速的声音。

“不会比现在更清楚了。”明镜想起那天阴黑的车厢,浓重的血腥气和逐渐消失的温度,她将一段本该焚烧成死寂飞灰的时光呈现出来,“你见过的那件外套,血迹集于胸腔,肺覆于心上,根本回天乏术。”

明楼习惯性地抚摸着那串持珠的手指,忽而停滞,他从来没问过,所以他永远不知道明诚直到死前那一刻是怎样的痛苦或平静。

“如果肺部受到伤害,会因为无法扩张而不能呼吸,十到十五分钟都就会窒息而亡。”明楼给出了精准的分析,他扯出一个惨淡的笑,镇定到已经收紧到泛白的指关节缓缓松懈下来。

明镜如鲠在喉,脸色苍白得就像惊涛骇浪过后的破碎潮汐:“你运筹帷幄,却在之前察觉不出一星半点的征兆?”

“我宁愿——宁愿是我。”明楼突然停顿的声音听起来肝肠寸断,他的眉间像是数道深刻的伤口,越发严重,却无从愈合。

明楼说:“至少明诚还年轻,能多陪大姐几年。”

“或许你们想的正好相反。”明镜还是把那枚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颗穿着黑绳的沉香珠子,圆润温和,表面丝丝缕缕的纹路泛着如莺鸟羽翼一般的墨青流光,带有点点沁凉的香气,尽有通心之用。

“这是明诚最后交给我的。”明镜把珠子放在明楼的掌心,抽去那根断绳,“把它串起来罢。从今以后也有一样是完整的了。”

明楼看着手中沉水珠,终是凑齐了手腕上十八子的持珠。那仿佛重有千钧,能坠入皮肉,融进骨骼的感觉像是连通着灵魂一般同喜同悲。

明镜在离席后驻足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失神地望向阳台处的那个空留着的房间,阳光照在玻璃窗棂上,在虚掩的灰绒窗帘后露出画架的一角边晕染开来。她松懈下僵直已久的笔挺脊椎,悄无声息地抹去附着脸颊的冰凉眼泪。

而明楼却在餐桌前坐了很久,空气中的灰尘映在浅色的光里沉浮不定,如同一个世纪之久,直到他手边那杯苦涩的咖啡冒出最后一丝热气。他才把珠子放进上衣口袋里,它炙热得像颗淬火的钢芯,让人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锥心的痛苦,血液不再循环而是汩汩涌出,就像子弹穿过了他的胸口。

 

 

 

第三章

 

1945年3月6日

春假即将结束,再从南郊回来的路上,我依然留恋那个由矿物颜色泼染组成的小镇,拿捏在手中的一块儿萤石发出微蓝的晕色,捂在掌心的棱角慢慢有了温度。

我第五次把它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那闻起来就像枫丹白露森林里年岁悠久的白桦,加入了叶片筛出的斑驳光影,再兑进花岗石上灰鸽拍打出的草木清香,勾出一些梧桐和格蓬的味道。当然苦涩的烟草气味也是没法忽略的,我承认我已经开始想念玛德琳蛋糕里的蔓越莓酱了。

这些聚合起来的没有轮廓的香气,如同一道无人问津的谜题。没人知道谜底是什么,只是无来由地想起,又总是词不达意,我试着去解释那些奇怪的地方,但却如坠迷雾,始终迷茫不清……

 

明楼看着手册上悠游自在的文字,结束了一天最令人暖和的事情,他并不在意冬日凌晨有多么寒冷,他只身坐在大厅里,倚靠在那张离壁炉很远的扶手椅里,双手将那本手册摊开放在膝头,燃烧着的火光将纸页一角照成了暗沉的红色,他回味着字句中明诚留下的平和的气息,至今细嚼仍然隐隐作痛。

浓重逼仄的天幕并无半点升起光亮的迹象,纯黑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丝合缝,连日的阴雨肆意敲击在长窗上,仿佛一首低沉的哀歌,萧索而靡迟,这更让他从字句中体会到巴比松的春天是如此的温暖动人。

正当自己听见那阵礼貌性的敲门声之后,他就知道阿诚已经从他难得的假期中回归家庭了。

阿诚大概不敢相信眼前一幕,他不过是离开了一个星期而已,客厅就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明楼还记得睁开眼看见阿诚根本无从下脚的滑稽样子而暗自偷笑。

“你死了吗?”明诚无法确定地问。

“当然,如你所见。”明楼顶着一头蓬乱的短发,一手把沙发缝里那本褶皱得像抹布一样的《经济学原理》挖出来时,明诚五官都扭曲到一起去了,他说:“所以您现在要和我讨论赋税的代价?”

“怎么可能?”明楼挣扎着起来,他伸手去抓明诚的手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阿诚,我饿了。”

明诚想要把他的手拨开,撇了撇嘴说:“所以你和你的课题报告都需要我的苹果派?”

明楼的眼睛一下神采奕奕,仿佛眼底的乌青都被点亮:“我爱你,心照神交,唯你我二人。”

当明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诚显然没有料到,他像是在万圣节被巷子里突然窜出的白色幽灵吓住一般胆战心惊。

“我的荣幸。”明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兴趣缺缺,僵着舌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敷衍回答,猛地抬起的眼睛却定格在一处,像是不能理解那个词语组合的意思。

而那些无力的、暗来明往的遐想,都沿着心中或轻或重的痕迹在那一瞬找到缺口。明诚卷着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微笑,稍稍停顿,然后仿佛听错一句明楼随口的一句胡诌,将他赶去房间收拾自己。

十分钟后,明楼干净齐整地出现在起居室里,明诚的牛奶和奶油松饼已经飘出浓香,他忍不住往餐厅移动,在明诚咬去不小心粘在手背的巧克力碎片时,明楼肚子里的空城计也唱到了极限。

明诚看着他站着将那份加了双倍糖粉芝士的松饼优雅又迅速地喂进嘴里,在他张嘴说要再来一份之前脱掉外套卷起袖子开始整理这所房子里所有的角落。

“苹果派呢?”明楼带着他像是被人揍过一样的黑眼圈,四平八稳地把那杯有助于睡眠的牛奶趟进胃里,鉴于他已经四十八格个小时没阖过眼了,他准备不等食物消化就去睡觉,虽然现在才上午十一点不到。

在入睡前他突然为明诚并没有把指间微微融化的巧克力啃干净而感到遗憾。

明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他从不错过明诚的晚餐时间。

楼下橱窗里一摞白瓷碟子倒映着云朵边缘的深蓝,整个天空被一簇簇的灯火点燃,明楼立在窗边看着温婉的金色渐渐消失在傍晚的余辉里。心情颇为和美地去查看明诚的进度。

结果是令人满意的。他们的公寓也许从没像现在这么干净过,好像被整个放进水里用洗涤剂清洗过一样的一尘不染。

明楼随手拿起份明诚上午带回来的报纸,坐在长沙发里,等着厨房里的烤箱里的苹果派成熟。

明诚则还在和那张油腻茶几较劲。

明楼摸了摸鼻子,想要找一个话题让自己不那么心虚地旁观正在劳作的明诚。

“你看起来非常寂寞。”

明诚终于战胜了那一抹已经凝固许久的番茄酱汁,留了个后脑勺给他:“不,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当然,你怎么可能寂寞,我在这儿呢。”明楼抖了抖报纸,翻了一页继续看。

明诚擦完桌子,看着他悠闲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不止你。”

关于明诚的一语双关,隐射那些藏在沙发底下某些生物时,明楼表示不予理会,他轻松地说:“你吃醋了吗?因为那些小昆虫?”

“是的,这里有我就够了。”明诚从水池洗手出来,一边讥讽地说道一边伸手把明楼扣歪的衬衫扣子给矫正过来。

明楼忽然笑起来,他看着明诚留在自己扣子上的未被带走的半颗水珠,想着它是从明诚的掌心纹路中滑落下来的,还是在留在指尖没有擦干的一抹潮湿而聚集成的。

明楼对此很感兴趣,但明诚却并不那么开怀,他的眼睛里像装着一泓冷清的潭水,拨开一探就从眼角隐藏眉梢,其实也许他的秘密很简单,但无论怎么翻搅水还是那些水,清澈却深沉,让人目测不到,窥不及底。

明诚就这么站在那里,任由明楼上下打量。这像个游戏,不动声色地让他猜测那些他尚不能看清的东西。但明诚不停摩擦的手指露出破绽,在明楼看来明诚并没有完全的把握:“不如我们先来讨论你口袋里的东西。”

明诚睁大眼睛,却反而松了口气似的将萤石拿出来,那颗蛇眼石是深绿色的,中间竖切的棱面透着一缕浓黑,如果把它切割镶嵌在钢笔上一定会非常漂亮。

 

长窗并没有栓牢,导致现在冷风直接从被吹开的窗叶灌进来。明楼被那声静默里的巨响所打扰,他若有所觉地看着壁炉里闪动飘摇的炭火,那簇从青蓝蔓延成炽色的火苗凛冽的北风中奄奄一息。

直到晨光微熹,他才借着只临近自己脚边的那些弱的、铅色阴凉的光亮数清自己衬衫上的扣子数量,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然后伸手将那颗系错的扣子解开扣回到它原来的位置上。

明楼整理了自己的毛衣,呼吸交替间,剐人心肠的空洞感随着血液渗入肺腑。但从现在开始他必需改掉一些他曾经习惯的习惯,比如扣扣子的顺序,比如忘不掉的明诚。

 

 

 

第四章

 

1935年10月20日

 

今天是周日,我所遇到的事情无非是传统的一好一坏,值得开心的是我终于领悟三角巧克力里的秘密与诀窍。

经过Celia的口述,我大概可以用一小撮盐、淡奶油、巧克力酱和少许的可可粉就能把它制作完成。第三次创作时,可入口,接下来的比例掌控得好的话也可随心所欲地调配。

而不怎么值得庆祝的事,的确令人懊恼又头疼。

先生并没有在夜间回家,他可能是被丘比特绊住了脚,与某位姑娘一同坠入爱河也说不定,反正他刚好想要找点什么代替那位初恋情人。

当玻璃表盘里的指针定格在了十二这个数字上,呆在模具里的三角巧克力恰巧也在此时凝固成型了。

我从书架上拿出本已经是满布灰尘的《笑林广记》,正看到一记仙女凡身,又翻至衙官隐语,其中多是暗讥嘲讽,令人发笑的故事。

秋夜乍寒,几片枯萎的不知道从哪儿卷进来的梧桐叶落在木质地板上,我觉得有些发冷。靠在风口看书果然不是个好主意。

站起来才发现腿也是麻木的,等缓过劲后,我回了房间。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感觉一点不好,我的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干燥而带着错乱刺角的报纸,牵动着血管而产生疼痛。我试着想起不久前看过的幽默笑料,但天花板上从窗外倒映着的虬节狰狞的树枝,它们时不时地晃动,透着不安的脆弱,一如我现在的心情。

我后悔了。我指的是没把卧室的窗户关起来那件事,而不是我把将门锁修好的事情告诉先生,让先生堂而皇之再无后顾之忧地出去约会。

我总是觉得先生回来时会把我给吵醒,可是眼睛总是不听使唤地睁着,久到一个极限,再流出一些不可控的眼泪来湿润干涩火辣的眼眶。

曾听闻先生说过,他是在一个夏日的午间遇见那个女孩的,在卢森堡公园旁的许愿池边。先生无意提起,她有一头像枫糖一样流淌着的棕发,卷曲的,蓬松的勾人心热。我能想象在一个闲适的午后,微雨初霁时,女孩身披阳光,站在濡湿的石板路上,轻快地走向圆形静默的喷泉。

奏响手风琴的艺人会将麻雀驱散,中心的石雕里的每条缝隙也许都长出了苍绿的苔藓,深刻的清晰依旧,澄澈的水面大概被风吹皱,倒映出女孩模糊的身影,但这一点也不打扰先生的欣赏情绪。

那时空气里没准还漾着女孩出门前撒上的柑橘豆蔻的香水气味。先生一定在女孩双手合十,诚心许愿的时候来至她的身侧,在硬币沉入水底,在睁开眼的瞬间,当视线不能立刻聚合的时候一切美景都会成为先生的可怜背景。

先生说过她穿着白色裙子的样子就好看,经过爬满墙壁的月季花时她的裙角翩跹得像只展翅的银蝶飞舞其中。当时我还玩笑说,先生大概尾随这位小姐很久才发现如此多的醉人画面。

先生几乎是即刻反驳,他夸张地说,这可能是上天给的缘分,让我在污浊的隧道之后看见了光亮。就像那些活着必须的东西,让四处漂泊的人找到落地生根的温暖,同时让人出现某种幻觉认为天生就应该留在她身边,就像回家。

那是先生第一次长篇大论地讲述某个人,他的语气带着憧憬与沸燃。让我明白原来独处是谁也无法抵挡的寂寥。

没有人应该与冰冷黑暗为邻。先生也是,如果并非生逢乱世,我觉得他更愿意在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品尝一份那个女孩所做的蓝莓布丁,然后看着她梳理有着糖果一样味道的头发,聊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这就是最美好的时光。先生不过三十出头,正值洒脱的年龄。

他恰好需要那一束暖阳,而他得到了它,救赎了灵魂,温柔了生命。至少不会像我一样,连喜欢的人的名字都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在深夜聆听夜猫四处奔逃的凄惨叫声。

迷迷糊糊的,我大概睡了三四个小时,清醒的时候四肢重得像灌了铅,喉管里如同哽了块滚烫的炭,呼出来的气都是灼人的。头比入睡之前更疼了,眼球酸涩得连转动都很难。我下意识地叫了句先生。

得到的回响是空荡荡的寂静。先生还没有回来,而我却因为病痛陷在床上无法自拔了。

他可能不会回来了。一个荒唐可笑的念头闪过脑海,有趣得很。我在那团浆糊般的思维里挖掘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我知道就算不为了我做的午餐,先生也会忌惮大姐每月一封的家书。我猜先生一定会在下一封回信里正式介绍他可爱的蓝眼睛。

高烧把几乎把我身体里所有的水分蒸干,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只是在用尽全力扭过头后,在勉强开阖的眼睛里模糊的辨别床头闹钟的形状,然后昏沉地坠入一个异常清晰的梦境。

香榭丽舍大街两旁的草坪上铺着厚厚的雪,我就跪在那里,先生的枪口抵着我的头骨,拉开枪栓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子里,剧烈的耳鸣让我听不见先生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只是下意识地回答。

 

尸体还未冷却的血液飞溅在我的眼眶里,凝固成满目的猩红,我不想知道膝盖以下的被体温融化那层的冻雪是如何吸附进衣服里头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栗让我觉得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鼻塞的窒息感让我的思想更加混沌,迷蒙淤积得像摊车轮下碾过的烂泥。从而记忆翻搅在时间里,交织着一些脑海深处的话语,过于巧合地重现那段低沉的嗓音,扣人心弦却又嗡嗡作响。

Vous voyez bien, Judi,que je vous aime de toute moname.「你瞧,朱迪叶,我是全心全意倾心于你。」

这是我一生中听过最感人的告白了。先生总是知道人心所向,风趣幽默的,张弛有度的拿捏足以让他得到他任何想要的东西。

我唯独没有学会这一招。又同时明白爱人者与被爱者的区别在于失一字而差千里。

沉溺在那些通红或橙黄的画面里,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在一切归于熄灭般的黑暗之后我终于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一如那晚脱臼之后的无力,我尽可能地把微缩着的手臂无目的地扫过床头柜上的东西。

玻璃相框,盛着水的杯子,或是手表什么的应声落地,多多少少地刺激着我的意识,让我变得稍微清醒一些。

我在等待眩晕停止的过程中,撞倒了放在书桌前的椅子,几乎哆嗦着把抽屉打开,将白色药瓶里的止痛药倒了三四粒出来,直接干吞下肚。

那种硬物粘黏在干涩的喉咙里的感受让人条件反射地想吐。我回头看着床角处绽裂开来的玻璃碎片,只能懊恼地走去厨房接水。

我把一杯水喝得点滴不剩,一时的清凉浇过仿佛烧红的熔铁般的五脏,整个人都冒出了滋滋热气。但心底的寒颤却牵扯着那些还未消散的冷随之而来。

 

外头的天气很好,一扫昨日的灰蒙,剔透的光线落在透明的玻璃上,折射出纷杂的碎块落在地板上不断地移动。我没法辜负这样的不加稀释而拥有浓烈阳光的早晨,折回房间换了衣服洗漱好之后,出门时正巧经过楼下正在散步的Celia,伴着她脚边活泼的斗牛犬的叫声开始了我一直坚持的晨跑。

我沿着那些遮天蔽日的行道树慢跑,只是因为发热速度比平时慢些,渐渐的开始力不从心,在将近一半路程时我不得不俯下身体急促大口地呼吸几近割喉的空气,所幸我终于流汗,脑子也轻了不少。

当我扶着干燥苍白树干慢慢站直,发现这棵树底的落叶堆里埋着一只垂死的秋蝉,它挣扎着在这条好像看不见尽头的栎树大道里,僵直地等待着最后一刻。我很像它,因为潜匿无法开口,因为沉迷无法停止。点到为止却不值得回味。

他们也许将槲寄生下的吻提前了,辄止的触碰,偷尝到的是悠长的甘甜。那个女孩一如我所想,灿烂丰腴得像朵千叶玫瑰。塞纳水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头藏着纯粹的爱慕,透着点点浮光。

先生在她耳边低语,使得女孩唇角一下就氲氤出不断的笑,那像婴儿房里玻璃玩具在摇曳碰撞下发出了可爱音调。

我站在和他们隔有一条马路的距离外,忽略胃部的绞疼,还是可以平静地看着他们。其实没有那么难,就像观赏一幅静默油画那样简单。

回去的路上我拾了一枚腐败的叶片,它的脉络起伏延续又终止,不复鲜绿却独特明显,而且只属于我。

 

 

 

第五章

 

1945年3月29日

明楼沿着左岸的圣米歇尔大街走向那栋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公寓,他闻着空气中那些糖渍花生的味道,看着那些卷曲的,由黄变棕的轻盈藤蔓,错乱盘节的锯齿叶片结束在灰色屋檐的终点。

明楼在傍晚时分来到这里,他站在寒风流尽的街头,引颈微望,看着那幢公寓三楼延伸出的窗台,那只被铁锈包裹勾连出的知更鸟边上架着的一小棵冬青盆栽,他记得明诚也在那悉心种植过一株海石榴,重瓣六角,叶圆红萼,垂下水色花蕊显得矜贵柔美。唯独一点,就是不好养活,在明诚远去莫斯科的一星期后,那朵含苞待放的山茶就开始凋零了。为此明楼还特意高价购回了一盆同样品种的山茶花,从此恪尽职守,将那颗树苗视如己出,驱虫拭灰,亲力亲为,望得一天它能锦花重现,大概便能瞒天过海。

但人生无常,世事洞察先机的明楼大概也没有想到当自己养的花会绽出纯色云斑时,他会有多么头疼,那一刻他哭笑不得地想如果明诚能够再喜新厌旧一点就万事大吉了。

明楼的视线顺着墙角落下,眼角还带记忆里的余温。他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经过公寓的楼道口时猛地停驻脚步,他看着远处跑过来的一个男孩披着月色与风霜,步伐飞快,与他只在擦肩的瞬间,周边的喧闹顿时消逝成寂然。

明楼一怔,转而回头看着那个男孩的背影,翻飞的墨蓝风衣在夜雪中回旋出像书页尖端般的薄脆。纷扬的绒雪经久不化,一股脑地落在男孩的柔软的发顶和肩膀上,在昏黄的路灯底下他的眼睛越发漆黑透亮,因为实在是冷得可以,男孩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蜷缩进掌心里抵在嘴角汲取温度。原本淡色的唇瓣被冻得青得透明,他呼出一口身体里仅剩的热气,化成丝丝缕缕的蓬松水雾从指间溜走。

男孩正试图不断努力地眨掉粘在他墨色睫毛上的一片雪花,不断睁大眼睛的样子,像极院子里围着红色羊毛围巾的笨拙雪人。

男孩对着紧随其后的人小声说道:“我看您得把鹅肝戒了才行,不然下回就只能和桥上的青铜雕塑一起过夜了。”

“你倒也别再贪吃腊鸭舌,省得人矮声高,不免嘈杂。”

明楼听见自己的声音四散在浓重的夜里,他看着少年明诚因着那时的打趣儿而笑得眉眼弯成了一道月牙,没什么能阻碍他欣赏明诚瞳孔里摇曳的整片星空,那种拥有的充实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像是一簇升腾的火苗,这让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孤独。

明楼再一次看见了明诚的笑容,其实他从未模糊过明诚的样子。就像现在,明诚正对着1935年的明楼绽开微笑,在朝着一个方向里透过时光,连同1950年的他也一并瞧见。

明楼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那只指尖不可控制颤动的手却摸到一个沁凉的铁盒子。里头装着的是些从一家古老的糕点店买回来的手工糖果,那是明诚在杜伊勒丽花园写生时无意间发现的,在那之后曾有一年他身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杏仁与奶油的甜香。

他打开那个只简单雕刻了店名的圆弧盖子,拿起一颗裹着白色糖粉的柠檬糖放进嘴里,馥甘的清香随之铺满味蕾,顺着微酸滑入咽喉,精致而细腻的味道。明楼对此情有独钟,那也对戒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含在嘴里的糖还未完全融化,明楼便因为顿在身前的手杖而停住。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位老妇人坐在长条木椅上,凶神恶煞地对明楼低声抱怨。

她披着件黑色的毛线斗篷,领口也许还粘着午餐时的蔬菜汤汁,但她毫不在意的扯出那条旧裙子上的一根线头,拍了拍身边空余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Jeff,你的舒芙蕾烤得怎么样了?”

她又问了一句,视线对上明楼的眼睛,怡然自得的样子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这时明楼已经可以肯定,Celia将他认做了明诚。因为他们吃糖的方式大致一样,把以为是香烟的糖果放进嘴里,然后咬碎,发出令人爽快的清脆响声。

“还算不错。”明楼笑着说道,“多亏您过去的指导和点评,我现在大概能去爱丽舍宫当总厨了。”

“别大言不惭,臭小子。”Celia一双浑浊的墨绿色的眼睛描绘着明楼的样子,“看看你,虽然长高了,但也变老了。”

“他还是年轻时比较可爱,对不对?Liza?”Celia拿着一块黄油面包试图去引诱那只正趴在她脚边脏兮兮的猫。她叫它Liza,那原本是Celia的斗牛犬的名字。

明楼觉得Celia可能生病了。因为她将所有名字都弄混了,却依然执着地认为那是对的。当然他也没有想过能在十年后的今天还能重遇曾经的老邻居。

在明楼的记忆里Celia是个孤僻的独居女人。她的咖啡铺子总是在上午十点准时开门,最受欢迎的焦糖巧克力吸引了某位闲散的撰稿人,然而在第二天的查理杂志上出现的小篇幅介绍她的店铺的文章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楼下飘来的醉人的甜润香气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总是在明诚回家后肆意拿捏着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可是第一次的见面并不如想象那般美好,Celia在开门后给了明诚一盆凉水,为的是有关于楼上在半夜三更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及日夜颠倒的作息时间,让她脆弱的神经受到严重的摧残。

无辜的明诚已经不是第一次为明先生而道歉了,但他总能从这种莫名其妙的抱怨中吸取教训。在第二次拜访Celia时明诚拿着一份自己烤的农舍派作为伴手礼,这让地道的英国人重新回味了一遍故乡的下午茶的熟悉味道,Celia也开始愿意与明诚交谈,甚至大方地指出了那个派的不足之处。

明诚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他细心温柔,体贴入微,在进入过Celia的客厅一次之后就看见了那个摆在一束新鲜薰衣草边的相框,那里头放进了一张潮湿又皱裂的照片。

明楼看着明诚将那张照片里穿着婚纱的Celia身旁的男人用倾斜的炭笔描绘出来。明诚的记性很好,但他却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把那个恰好折出泛白痕迹的脸画出真实的效果。所以他画了很久,整个月都无心睡眠,明诚一直在思索他们聊天时出现的一切浓淡色彩,用深刻的线条将那个人的模样重现世间。

明诚用一半想象的画作让Celia彻底敞开心扉,当Celia颤抖着捧着那张素描纸时,她几乎不敢让眼泪将画像里的人再次浸湿。

明诚对明楼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如此安详又如此悲伤,仿佛得到了一生中最沉重的爱,没有任何词汇能去形容这种念念不忘,Celia在失而复得的瞬间开始变得风烛残年。

“五年前,那只水晶杯子从橱柜里掉落,摔得粉碎。”Celia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那只短尾猫的姜黄色皮毛。然后对上明楼疑惑的眼神:“对,就是你送的那只。这是个不好的预兆,让我总觉得你已经死了。”

明楼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划过心脏。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所幸你没和他一样消失在某场战役里,尸骨无寻。你还能甜甜地在被窝里睡上一觉,这可真好,不是吗?”Celia将手覆盖在明楼那只青筋突显的手背,笑着说道。

“如果我去世了呢?您会为我感到难过吗?”明楼问道。

“我会为你嚎啕大哭的,毕竟我们相识一场。”Celia被明楼奇怪的问题逗得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给出保证,她笑出声来,就连嘴角的皱纹也显得和蔼可亲。

“可惜我的兄弟却从未为我做些什么,哪怕是掉一滴眼泪。”明楼云淡风轻地说,而那些吞咽下去的糖渣子却像刀片一样随着呼吸的起伏割破血肉。

“别提起你那位老兄。”Celia不看好地摆了摆手,“他总是一副自作聪明的傲慢样子。”

Celia恍惚的话语让明楼从那个窒息的泥沼里稍稍解脱出来。

“他唯一一次敲门是因为你不见了。大概是为了一对儿自己藏起来的袖扣。”Celia皱着鼻子,嫌弃地说:“然后我对他说……”

“你总是看着别人,又怎么会知道Jeff去哪儿了呢!”明楼模仿着Celia气急败坏的嘶哑嗓音,接着说道。

Celia惊讶地看着明楼:“他对你说过吗?你们难道还住在一起?像以前那样?”

“这可不行。”Celia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得学着自己生活,你不能永远跟他扯在一块儿。”

“您为什么不在更早的时候对我说呢?”明楼又拿出一颗糖果放进嘴里,试图化解那些从舌根涌上来的苦涩,“您知道我一向不会反对您的意见。”

“现在明白也不晚。”Celia天真地说。

“太晚了。”明楼低声说道,他尝到嘴里的酸甜混合着铁锈腥味陷入齿缝。

“什么?”Celia没有听清,她显然还想说点什么。

“我想我应该送您回家,这儿太冷了。”明楼起身将Celia送回楼道口。

之后明楼得到了一个并不算厚实的拥抱,Celia用柔软温暖的指腹触摸他眼底的青黑,像是抹去了一颗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她同情地说道:“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

明楼看着Celia泛着怜悯的眼睛,那双暗淡的深绿色的瞳孔一下变得明亮起来。他知道Celia一直停留在时间里记忆从始至终都没有混淆过任何人。只是他与明诚相处得太久,直到最后,他们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第六章

 

1936年1月12日

我得到了一个拥抱,在离开巴黎的最后一天。

这二十四个小时对我来说好像眨眼的一瞬。我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整理好后,看见在明先生正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他去年就买下的霞多丽干白,明先生大概准备着把它当做这场只有我俩的欢送会的饮料。

我向他挑了下眉毛,笑着将那瓶干白放了回去。我说,那应该和女孩儿一起喝才对。

先生不可置否地坐下,一如既往优雅地把那碟放在桌上的黑椒意面吃光。我们八点准时从公寓出发,先生难得坐在驾驶座带我去某个地方。但只要一想到明先生以后都得自己亲自开车我就觉得他怪可怜的。

路边高悬着的玻璃灯罩里发出明晃晃的光,一盏盏连通下去,划破黑暗,将回家的路照得亮如白昼。我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坏掉的灯泡,唯一被树杈所笼罩的墨色,就像心里藏污纳垢的角落,使光明断线,总是生出些阴郁的东西来,让人莫名觉得难过却又没法将其点燃和煦起来。

在经过想蒙特盖尔街的时候,先生将车停在了路边,走进一家蛋糕店,五分钟后他拖着块伊斯巴翁走出来,他把水果搭成的小甜点放在我的手里。他说,把这个味道记住,别让自己变成醉倒在大街上只会喝伏特加的坏小子。

我咬了一口覆盖在奶油荔枝上的蛋白饼干,松脆的口感裹着玫瑰的香气让心情一下好的冒泡,我却还是忍不住发出声不管先生听不听得到的嘀咕。

莫斯科也会有像样的蛋糕店。

先生瞥了我一眼,他空出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偷取一颗夹在点心中间的覆盆子,在我惊讶的视线里满足地吃掉。

这促使我加快速度把那个还不足掌心一般大的点心塞进嘴里,同时在心里抱怨先生实在太过狡猾。

先生再次把车停下来的地方就是巴黎北站的出口,没准是发现我嘴角忘记擦去的芝士碎屑,他拿出块花边手帕,米白色夹杂着浅灰的简洁纹路,那一定是一位女孩绣的。

先生非常自然地用手帕的一角抹去我嘴角的甜酱,中途或许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亲昵,更有可能是他经常做这种事而换成是我的话却感到有些尴尬别扭,从而放声大笑。

然后我想,我在先生眼中,一定和小孩没什么区别。

先生很快停止了笑声,提着我的行李箱走下车,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好像刚才的快乐是几年前才出现过的那样遥远。换我提过箱子后,先生的脚步就像钉在了原地一样,我觉得他正看着我给他留下的背影。

一时的罪恶感从脑袋里涌了出来,就好像不是我在离开,而是我将先生放在了一个无人之境里,无边空寂也无人知晓他的寂寥。

我又走了两步,最终还是放下箱子,一转身就能看见先生站在人群里。深沉的眼睛里透着温和的掠影,专注而悠长,让我有种此时此刻他眼里只有我的感觉。

我还是往回走了,停在先生跟前,张开双手生平第一次带着那么点撒娇的味道和先生说话。

我说,雏鸟离家,舍得吗?

先生的脚步有些松动,嘴角的坚韧的冷冽也随之融化,他走上前如同幼时飞高高的姿势给了我一个大大拥抱。

就在那一瞬间,身体里那根里胸腔最近的肋骨几乎要被一种不规律的奇异跃动给震得粉碎。这太突然了,我僵着四肢,呆愣得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先生却抵着我的肩膀说,这件事不是因为我舍得,或舍不得而做出决断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身边。

倦鸟终还巢,明白吗?

我被先生勒得很紧,只能忙不迭地点头。

照顾好自己。先生放开手对我说。

是!长官!我给先生扣好了风衣的扣子,严肃地回答。

先生又摸了摸我的头,示意时间快要到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因为领口上意外沾染到烟草和柏木的香气令我十分心安。

 



azibalid第七章

 

1945年4月3日

 

下雨了,漫天灰冷的云吸饱了水不堪重负地滴落下来,明楼坐在阳台上,看着雨水渗入草地,风摇枝上露,他得到一阵清脆无章的碎响。

然而一阵剧烈得像刺穿一样的疼痛从明楼的左肩胛处传来,即使那次的枪伤早已离他远去,但那些挥之不去的小毛病总会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他,别像现在一样站在屋檐底下,接受着被风吹斜的细密雨点。

这是雨天的后遗症,阴寒,凝滞,还带着从骨缝流窜出的不那么明显的钝痛,就算经过多年的疗养虽能减缓却终究难以消失。

明楼还记得当初的那种火辣煎熬与翻搅撕开肌肉的感觉,一开始就只是麻痹。

等到深夜回到公寓,站在门廊处看着穿着针织外套的明诚正用银勺子在锅里搅动着食材以免糊底的背影时才刚开始察觉痛苦。

明楼很喜欢那阵扑鼻而来的夹杂着大量炒过的洋葱和迷迭香的炖肉香味,就算在血液已经快要晕湿大衣的情况下,他还是准备逗一逗他这位从来没有安全感的小朋友。

在明诚察觉出危险转瞬回头的同时举起了手里大勺子砸向那个入室“劫匪”,而明楼只用了明诚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抓住了那只具有攻击性的手腕。明楼得意得想要打个电话给他学校里的那帮老伙计,告诉他们即使在身受轻伤的情况下,他也能保持迅猛的格斗技巧将敌人打败。

“你受伤了?!”明诚一阵惊疑,却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这句话足以让明楼怀念刚才明诚用勺子敲击锅沿如同富有节奏的鼓点而形成的乐曲。

“你竟然在半夜烹饪一道即费时又费力的法国菜。”这是肯定句,明楼说,“你是不是一个月都没有睡好了?”

明诚无声地睁大他的圆眼睛与明楼对视着,仿佛在问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你明明就很想睡觉,每天你都能休息到十二个小时以上,但你始终不愿睡觉——”明楼用手扶住自己的脑袋想要将那种失血的恶心感驱除出去,他不停地说话以证明他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太差。

“你在等我?”他夸张地说,好像不能理解这件事一样。

明诚叹了口气,侧身用一只手捻起一块上层的牛肉放进明楼的嘴里。“看来你还死不了。”

“老实说,你的明明心疼得要命。”明楼咀嚼着与红酒完美融合的酥软牛肉,坐在沙发上等着明诚有条不紊地找出医药箱来为他上药。

当明诚剪开明楼湿透的衬衫,露出那块已经灼烧过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皮肉焦化的味道,明楼看着明诚眼里最后一点平静破碎了。

明楼觉得明诚的指尖抖得不行,毕业于伏龙芝的优秀学员现下竟然对着一个在普通不过的贯穿伤都无从下手,可见明诚内心是恐惧惊慌的。明楼把明诚被冷汗浸手指握在掌心,笑道:“关羽刮骨疗伤之时尚且谈笑风生。今时我还算是吃了止疼药的,你就该怎么弄就怎么弄罢。”

“你在哪里吃的止疼药?什么时候吃的,吃了多少?”明诚回过神来,抽出手开始帮明楼清理创口,少年老成地皱着眉头,看着明楼灰白的脸色疑惑地问道。

“随身带了两片治头疼的药。”明楼胡诌了两句,自然不会说明诚那锅牛肉最止疼。

明诚却信以为真,加快了手里包扎的速度,他大概想着待会给明楼来一杯温热的牛奶。在给明楼裹上纱布时明诚问明楼疼不疼,明楼看着他那副怕痛的样子,倒像是自己受了伤一样。

说罢还有意地按了明楼的伤口,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也不忘说训一句童言无忌。

明诚对着明楼皱了皱鼻子,起身烧水给他洗漱,想着受了肩伤,也不能睡床,就怕半夜转身压着伤口。

他替明楼换好睡衣,往壁炉里加了木炭,又拿来两个软枕头垫在明楼身后,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虽说温柔乡是治病良药,可巧今天没有,先生就凑合凑合得了。”明诚抖开厚羊绒毯盖在他身上,手上没停地给他手腕下边塞了个热水袋。看着明楼严严实实的窝在毯子里,又泡了碗麦片递给他。

只是明楼一时耳鸣难耐,吃了半碗就靠在沙发上缓神,明诚也不急,靠着他坐了下来。

等那阵刺耳尖细的噪音从脑子里慢慢散去,明楼却看见明诚还坐在客厅不时翻阅着一本诗集,他看着明诚眼底透出一层暗青,就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明诚的脚跟,低声提醒:“去睡觉。”

明诚低头翻了一页,专注地看着,随意地回答:“肉还得炖一会儿呢,您先睡罢。”

“难道你的牛肉能炖上一晚?”明楼顺势倚在明诚的肩头。

像被马车碾压过的脑袋刺痛得如同一滩已经绞碎的冰渣。明楼疲倦地转过头闭上眼睛,嗅觉替他勾勒出明诚的味道。他闻起来像是森林和湖泊,那空旷的感觉很淡,却忍不住让人停驻休憩。明楼抱着烫呼呼的热水袋,妥帖的温度暖和了他酸疼的四肢,让这份安稳的归属感在两个小时前截然不同的环境反差显得更加极端。

不由自主的,明楼在进入梦乡时他想象自己正躺在铺满浆果的绿绒草地上,像浸在水里的柔和的月光穿过树顶的叶片,形成斑驳移动的碎块照映在他的脸庞,微风吹走他的病痛,他忽略了那份不适。当身体里的寒冷被慢慢驱散时,他已然坠入深眠。

明楼近年来从没睡得如此黑甜过,不是过量的安眠药和外伤的刺激而不得不休息,他放松得甚至以为他一直是醒着的。

所以等他睁开双眼的时候,晨光已经微亮,客厅温度却不减退,但却不再需要壁炉的火焰作为照明,明楼看着身边的明诚歪在沙发上的僵硬睡姿,耷拉着脑袋,也睡得不怎么安稳。明楼调整着姿势让自己不再把全部的重量压在明诚的身上,他将毯子移到明诚的腿上,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打量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小家伙。

明楼看着明诚闭着眼睛,完全敛去了平日的瞳仁中含着的淡然,浓黑的睫毛在微熹的光中卷出玉髓般的润泽。侧脸坚毅的线条突然软和起来,他的皮肤在鼻翼投下的阴影中显得更加白皙,抿着的嘴上微微突出的唇珠泛着秋日旖旎的枫叶颜色,就像是女孩儿才有的殷红唇瓣。明楼很惊讶自己的想法,就像一片飘零的羽毛起落有时熬得人心痒难挠,仿佛一缕倾泄的鎏金落入水里,静默地照亮胸口里某些若有似无的感情形状。

明楼感到眩晕,在失血过多后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他凑近明诚,想要将明诚看得更仔细些,他被无意识地吸引,却在几乎要吻上那只圆润薄透的耳廓时,他才觉得自己喉咙干涩得快要冒烟。

至今想起那一刻的悸动,明楼终于有了答案。

因缘际会,不怕念起,只怕觉迟。

 

 

第八章


1936年2月7日

我在莫斯科最寒冷的时候来到这里。有趣的是,我在学校最开始学习到的东西并不是战役学或是军事学术。

酒和香烟是我认为这儿的严冬的独特味道,而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个来自芬兰的小伙子唯一的理想就是获得战功然后得到彼得大帝曾经颁布过的“终身免费饮酒章”。

我也诚挚地希望那个奖章并不会过期。但在经历的过程中总是苦难居多,语言和学习并不是最大阻力,日复一日的大雪却足以摧毁我的所有意志。

在一次夜巡中我和我的同伴整夜聆听着枯枝上老鸹的啼叫声,黎明之前肆意吹鼓的硬风与暴雨都没有停过,等到我们两个湿漉漉地靠近火炉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指和我的嗓子早就已经没了感觉。

我终于明白“伏特加”在俄语里“水”的意思是多么重要的存在。那的确是生命之水,在纯净的伏特加一路从喉管烧到胃袋最后炙热心口,滚烫的温度从内而外地让四肢回暖,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那种白色透明如同矿泉一样的烈酒。

抽烟也是一样,这儿有一半的人都嗜烟如命,总是与相熟的朋友讨要上一根半支的拿来抽。这也不无道理,男人都沉迷于那种醇厚辛辣的味道。

没人能例外,习惯之后我也经常在集训地的雪松底下偷偷来上一根,吸入肺里的饱满与苦涩流转四处,劲道十足地从嘴里喷薄而出,浓厚的烟雾凝滞半空,在没有风的时候还能徐徐温吞地描画出一个人的模糊样子。

回味悠长地再吸一口就会得到清凉细腻的甜味,这种依赖对我本来就不怎么健康的咽喉百害无一利,但那种拥有相似气味的感觉却总是让人上瘾难耐。

当然,这不能让先生知道,又一件没法让他知道的秘密。

今天没有下雪,天际飘着的散云像沾着灰的鞋底一般铅沉阴郁,但仍可庆幸这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我拿着先生准备的长伞,隔着软滑手套里细绒的指腹握着那道弯曲突兀的竹骨伞柄,那儿的内侧錾刻着个“明”字。

我用指甲沿着痕迹描摹平直方正的字形,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明”字共八画,一日一月,皆至澄澈,其光耀照临四方,智而德惠,是先生的姓氏。

于后加之“诚”字,同八画,一言一成,是为“信”。信从善者,真实无妄,是我的名字。

我喜欢这个名字,得以贪恋,又恰到好处的提醒一句,若再强求,恐非后福。

 

石板铺就的阿尔巴特街,那儿有很多露天的小店,樟木架子上披着一层深红的天鹅绒,金色的丝线在白纱滚边里绣出了连串盛放的鸢尾花。我在整齐摆放好的饰品中看见了一枚圆形金坠盒,镶嵌在表面的莱茵石上雕出一株剔透的矢车菊,经过切割的棱角流淌着树影里的天光,层层绽叠,就像开在水里的一样晶莹清浅。

我举起那枚坠子,看着它就悬在细致的串绳链上轻轻晃动,闪烁着淡淡的金色,想着大姐应该会喜欢就将它买了下来。可惜等到我将那个装着坠子的盒子放在口袋里都捂热了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商贩卖的小玩意儿,又怎么配起上大姐?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转而又想,既是家人又何须揣着不轨之心去阿谀奉承,只要大姐喜欢就成,最是贵重反而生分客气。

如此一来,心情又好了几分,我沿着路边的画摊看下来,喜欢的不多,但也觉得有些肖像画得很好,线条独到传神,人物饱满锋利,阴影厚度熏染分明,不成流派却也遗憾明珠蒙尘。

然后我婉拒了一个上前推销画作的年轻人,我的确很欣赏他的作品,但羊皮纸上呈现的却不是我想要看见的那个人。我想,或许趁着空闲的时间自己也可以把刚放下不久的画笔再拿起来,虽然不可能画得十分像,但就着描绘的两三分也能够望梅止渴,毕竟没人能将我脑子里的最鲜明的记忆刻呈现出来。

当我走到街角时转弯处时,被遮盖在一颗花萩树旁的琴行里传来一段钢琴曲的连奏,如雨倾泻,接连不断,我知道那是八号钢琴奏鸣曲《悲怆》。

因为太过熟悉,我甚至能知道在不久后的一分钟内要踩下几次延音踏板,而在隐忍悱恻的乐章过后,在低音区的旋律里又要用上几次右踏板来润色明快的轻音曲调。

先生学习过小提琴,却对钢琴情有独钟,在听完这首《悲怆》更是义无反顾地择琴而奏。

我看见倒映着灰白树干的玻璃橱柜的另一面,那架正发出韵律的卡罗德钢琴上放着一只叼着浆果的火斑鸠,有个人背对着我,头颅微扬,落在肩膀的马尾辫微扫覆盖着蓝毛衣的背脊,那双横跨音域的手正弹奏曲子的终章,带着骨子里的熟悉,挥洒自如地控制着手下的黑白琴键。

靠近柜台的男孩在方形茶几上过滤着黑咖啡,手边还放着碟铺满杏仁碎的甜甜圈,他对弹琴的人说,你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在教导孩子时你可没这么神奇。

量力而为,学生们也需要时间。

她原谅男孩的打扰,轻松应对。

于是在这个人侧首时,我看见了一双藏匿在阴影里的黑眼睛,那是和我的瞳孔一样的颜色。惊讶之余,我更加好奇这个人的来历与样貌。

在最后一个音符熄灭于白键上,我听到她用中文说道:“我是替人酿造醇醪的酒神。而优秀的人从痛苦中得到欢乐。”

已经踏进琴行的我跟着复述后半句,有感而发,却因为室内太过安静,低声附和的声音跟着她的语句刚好重合。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看见她的样子,眉眼有些普通,扬起的唇角却雅致含蓄,而脸颊上的一道浅痕就像是信笺上无意滑下的一颗眼泪,花瓣边缘一样的薄轨,也不打扰她的素宁悦然。

高山流水遇知音,子期闻乐,如何?

她开阖的眼睛里透出翻开茂密的树叶,露出了无数振翅的蝴蝶在眼前飞舞,一尘不染的如同绚烂饱满的梦境。

万里他乡逢故人,可谓,三生有幸。

我对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说,她让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了。也许是那首曲子寄托出的心意与熨帖灵魂深处的那个称呼。

有人也曾那样叫我。他说,子期善听琴,腹心相照,月临醉酒,愿长共天涯。

而现在我想,这是个很好的初遇。再好不过了。

 

 

 

第九章

 

1945年4月5日

清明多雨,子规生泣时,梨花香尽断肠魂,朦朦胧胧地裹着1945的槐月。

老钟的药铺今天没有开张,他看着屋檐外的天厚重阴沉,知道待会儿要有雨下,就匆匆拿了伞往巷口的蜜饯铺子走去。

果不其然,店里的伙计在给他包着糖樱桃和蜜钗头的时候,一阵凉风就刮散了骤雨,他拿着漆盒里的果脯,在店里长板凳上坐了会儿,想着是不是还漏了什么种类的果子,到时再折返回来就不好了。

都说南记是从清末侯门公府里传出来的手艺,先人更是读透了宋时《荔枝谱》,从调配火候,熬制糖酱,皆是细之又精,所以明诚爱吃这个老钟觉得并不例外。就是现在这样晦暗的天气也有人甘愿冒着大雨冲进来店来,也定是要一尝甜芳。

老钟看着那个浇淋得全身没有一块干燥的年轻人,毫不在意地走到柜台上跟那个昏昏欲睡的伙计说:“一盒粽子糖,要玫瑰和松子的,金橘饼和棠梨脯也各来一袋儿。”

从侧面一看,老钟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记不清太多事儿,竟把这个年轻孩子当做了明诚,而明诚却总是一副冷清淡泊的样子,眼睛常常隔着一重惆郁山霭,好像没什么能够将他的安静打乱,自然也吹不动他瞳孔里的沉沉涌雾。

年轻人买好蜜饯后,看着外边绵密的雨帘向前一步,又担心化了怀里的果子,再三思量只得驻足在店里等着雨势渐收。

老钟第一次见到明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立在药斋的门口。早上准时七点开门的老钟从家里天井栽植的文竹后看见明诚一身晕湿地站着,老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咳嗽声源源不绝地灌进老钟的耳朵里。

明诚的脸色很不好,灰白无华,珠目暗淡,唯独眼下颧骨微微发红,不用诊治也知是低烧不退。

“劳烦先生帮我看看,嗓子难受。”明诚臂弯里搭着自己脱下的西装外套,神情中并无半点狼狈的样子,即使是他连话都说得已近无声。

而老钟听到的却是嘶哑干涩的气音,他呼吸艰困,喉中带血,以至燥热溃烂,积毒难返。

明诚调整静心,手腕向上舒展地放在白釉寿纹脉枕上,老钟看他久病成良医,替他切脉时眉宇逐渐凝重起来。

食指之下血脉虚浮,太过微弱,不过两三分钟老钟就松了手,他对明诚说:“五脏六腑藏吉凶,虽说独取寸口,却也没法将你这病给断干净。”

明诚波澜不惊地听着老钟说下去,抬眼一看,老钟就知道明诚并不是为了能好的目的来的。

“能止住疼就行。”明诚道,说完又是一阵撕心嗽声。

“中药调养,可治标,重症的人,可谓治标不治本。”老钟劝他。

明诚却笑了,他说:“日日命悬于弦,保命都来不及,再无闲时休憩养身了。”

“小而成大,病已成疾,只怕以后还没得提心吊胆的日子好过。”老钟摇头哼了一声,清早就碰见这样顽固不化的病人,怒哀其不肯珍惜自己的身体。

下笔写方子的时候老钟也是给了重药,如他所愿,能拖一天是一天。

明诚看着薄纸上的连笔墨迹,试着问道:“先生,这草乌的剂量是否过少?”

“草乌虽止疼,一时加重,天天吃下去,阎王迟早招你做女婿。”老钟那时只道明诚是个不懂医理丸药,求食毒草的草包一个。

不想明诚竟突然抿着嘴唇,骨骼分明的手指忽然紧握成拳,微微颤动,他低低的说:“先生恒德,来日要是能好,明诚必为先生效犬马之劳。”

老钟一愣,缓过神来后即刻就明白了刚才明诚为什么会有那么一问,对于明诚又徒生几分怜悯:“我钟家自有祖训,‘重患求医,病家,医者,自当以性命相托。’且不论你在外头是什么奸佞刁滑的东西,但凡进了我这个门你便与他人没有分别。”

明诚一时连眉眼都松懈下来,他说:“先生不嫌我命长就行。”

 

老钟坐在东洋车上,想起明诚那个像个小孩儿一样的笑,叹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唯独害怕一碗浓稠的药汁,每次来拿药时必先买一盒南记的粽子糖来含着化苦。

老钟也知道明诚很喜欢他皮夹里头藏着的照片,黑白的,陈旧的,还是孩童时期和兄长一同拍摄的照片。

也正因那张照片,老钟才在祭奠亡妻时发现了明诚的新墓。那块儿花岗石上嵌着的照片并非明诚成年时的模样,大概是为了死后安宁,墓碑上未着一字,空存一座入土的念想。虽是泥削骨肉,血溶尘埃,但作为一名医者来说,老钟始终觉着明诚死了,从此少忍些,少疼些倒件是好事。

荒草丛生的古园里,老钟撑伞走过小路旁的虬节盘根的黑松底下,那些凝在松针的雨,汇聚成接连不断的水珠敲打在正巧经过树下的黑色伞面上,砸出一阵噼啪响声。

老钟远望发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孤身站在那儿,于空茫混沌的细雨中也并未执伞,他独自面对一座刻痕已经有些模糊的墓碑,轻轻放下一束手中久握的白茶花儿。

老钟看着那个满面风霜的男人,他戴着副断连眼镜,佝偻着颈椎腰骨,穿着件半旧不新的大衣,就这么注视着花岗石上的那个人活泼的笑容。

这会儿老钟开始迟钝反应过来,那时明诚所说悬在弦上的,不能有丝毫偏颇的,要护于周全的未必是自己的命。

 

每年这时都要从巴黎赶回上海的明楼,此时却连想要伸手用掌心去触碰那块湿滑冷硬的碑角都做不到。只因那再不是拥有温度的肩膀,它暖和不起来了。

老钟停在明诚的墓前,他看着雨水顺着那人鬓角滑落下来,朝着那块笑着开口:“你可真有福气,这样的世道还有人惦念着来看你。”

明楼偏头看着老钟,松手时将右手伸进口袋,启唇道:“您认识我二弟?”

他嘴里如是说,想着到底是经年而过,铜墙铁壁也已出现裂痕,明楼时刻都在谋划着被人识破的退路。就像现在他心里计算着今天的眼镜边缘钝而厚,用起来不太方便,还是握在手里的钢笔锐利的笔锋才足以划破对方的颈动脉。

“他也曾来治过病的,我就是他口中那个日日灌他汤药的钟医师。”老钟把粽子糖放在墓碑前,打开盖子,对着那一捧黄土说,“南记换了掌柜,味道是否和从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若能尝出不同就给我托个梦来,好让我去提醒那个小掌柜的改改配方。”

老钟说得有趣,连着明楼也一同想起明诚叼着像水晶胚子一样的四方糖的小模样倒是可爱得很。

“幼弟自长大后就再未显露那些孩子心性,也怪我从未娇惯他,现如今再想拿糖逗他怕也是不能了。”明楼微微松开攥在指间的钢笔,他始终都没有读出那个名字,于明楼看来“明诚”二字,平淡简单的却是伤在心口上的疮,亘于喉管的沉铁,吐不出的难舍,咽不下的生疼。

老钟听闻明楼一番说辞,尚不能分辨那淡淡的语气中有几分真假,却惊觉明诚的眼神竟是像极了眼前这位明先生,疏离的凉如同深潭中的水蛰于黑暗,迷暗不清。

“只是……”明楼回首望着一处若有所思,眼底潮水无端变幻,他说,“钟先生可否告知,幼弟明诚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老钟讶于明楼的不解,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儿有一瓣粘连在石碑上的杜鹃花瓣,纤细而软烂的径脉因为湿透的缘故透出银红的黑,如同空浮旧恨的血痂,又像漏夜断续的烛火一样明灭竭力。

老钟张开嘴,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儿又给吞了回去,他开口:“喉疾难愈,也非大事。”

“那就好,那就好。”明楼边点头,自顾自地说,事实上无论是什么病在身后谈起也都不会重要。明楼在口袋里把钢笔盖好,伸手挥去眼前的水雾,笑道:“多年前在确认明诚死讯的时候,我还未来得及难过,最先想到竟是他玩笑时曾说过的话。他说,人生如远客,人亡又怎能遥葬异乡,始终是要回到故土与松柏为伴,时时暮鼓,方可长眠。”

“一句戏言而已,我认为这是我最后的归属。”明楼指着与明诚的墓碑比邻的一座空冢,“现今难题费解,这儿到底该葬谁,我也不知道了。”

老钟看着明楼停于半空的手,再也无法渗透更多雨水的衣袖争先从他的手腕处滴落,一颗颗地砸进地面的浅洼里飞溅起微弱的水花儿。

“苟活于世还是马革裹尸,其实明先生从来拎得清。只是哀痛未忘,所以后悔。”老钟依旧撑着伞,对着像是明诚还坐在他的药斋里的靠椅上时那般打趣,“好的不好的,现下都好了。”

明楼听着老钟说的话,他的黑伞经过浓松下再一次发出声响,随后未曾停歇的细雨终将一人一墓包裹其中,无声无息,死气森然。

第二天,明楼就找上门来,他比求医时的明诚还要恭敬地希望老钟能给他看一眼开给明诚的药方。

老钟知道明楼晓得他受人之托,不便开口,就来寻写下来的东西,纸上字句不可改,一定琢磨得出个所以然。

明楼机敏老钟却也油滑,他想了想才说,药铺不结实,遭过大劫,以前的东西皆付之一炬,想找也没地儿有了。

说罢,他从内堂里拿出本诗册子给了明楼,他告诉明楼,这是明诚不小心落在这儿的,后来无人来寻,书里头也失了书签,大抵没人知道最后明诚停在了哪一页。

 

 

 

第十章

 

1936年4月15日

 

她叫殳乐。自从上次有趣的会晤,我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来到那家琴行,久而久之殳乐就成了我的钢琴老师。

我像她的学生一样购买琴点,自觉笨鸟先飞,好在我也学习过一些乐理知识,再加上她的悉心教导,虽然一时弹不出那样恢弘连贯工于技巧的曲子,但一本拜厄却能练得足够顺畅。

殳乐说我基础打得好,用不了多久,那首心心念念的《悲怆》就能苦练成功。我和她用母语交谈,聊彼此的故事,说自己知道的有趣或倒霉的事,还有那些只有我们才会明白的历史笑谈。那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说出秘密却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一样的新奇。

我很享受和她呆在一起的时光,两个异乡客徒生出些心心相惜的默契,在那些或高或底的黑白音符拼凑出的音乐里,适当地释放各自的寂寥与压抑,我们在最寒冷的时候用宽慰的语言相互取暖。

殳乐很健谈,她说她有过一段非常幸福的童年时光,只是生不逢时,她所有美好的回忆中断在二八年七月的一个中午结束。他父亲本是地方商贾,并非大富大贵,但也是世代读书识乐,家境殷厚之族,所以等到被长官请去喝茶的时候,也只觉得能是破财挡灾就是最好。

殳乐说,父母回来的时候都还是平静的,僵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悲喜,可到了傍晚时分,母亲就疯了,她用碎镯子划破了女儿的脸,用她最爱的丝织清莲的披肩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她还记得,幼时枫谷中的万树尽染,群莺起落时带出的赤红卷叶。她同样记得母亲悬在半空吐露出长舌青紫的样子,她说那活像古时怪志里的死不瞑目的厉鬼。

从那之后,她的父亲就把她交给自己的生意伙伴带离济南,让他唯一的小女儿远离那座兵荒马乱的城,然后十四岁的殳乐开始游走各地,再无落脚之处。

我看着她讲得轻松,像是描述别人的故事,重情却轻放,那种假装出的淡然调侃,怕是心里的血都流干了。

 

我问她,是否难过。

她却回答我,如果你在明天都不知道列车会通往哪里的时候,你就已经忘记疼痛的感觉了。

还好我有先生。在听完她的话后,我几乎是立即想到了先生。我和殳乐境遇相反,我儿时的光阴大半被藤条寒冷所腐蚀,我也从未奢侈地想要过更多的东西,但好在我遇见了先生。这让我心中有了小小的侥幸心理。

把你幸福的表情收回去吧!殳乐对我说,我知道你有你的大哥,但请别在一个孤苦伶仃的人面前显露得这样明显。

你的眼睛都快要发光了,殳乐嫌弃地看着我。

得到你父亲来信的时候,你的嘴角也尽量控制别让它咧到耳朵后面。我毫不犹豫地反击了。

然后我们一起大笑,却坏心眼地不和店里的小家伙们分享各自的糗事。我们在没有刮风的日子里,利用学校长假去北郊滑雪。

 

我和殳乐背着厚重的滑雪板,踩在足以湮没半人的雪里,明明冷得牙都打颤却还能笑着说这和烤箱里的蛋糕上的糖霜没什么区别。

我从只露出一半儿的白绒松树边开始,看着殳乐轻盈地控制着滑雪板,像只轻巧的黑鸢在松软的雪地上安静地滑翔。

而我的速度也不慢,当然这是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我的滑雪技巧可比钢琴好得多。我俩从陡峭的山坡下来,在平坦的林地滑行,碎掉的冰从滑雪板底下飞出,粉末一样地消失在同色的白雪中。

殳乐被只从她身前跑过的白鼬吸引了注意力,专心去找那一对儿一晃而过的乌溜溜的圆眼睛。而我俯身平滑的时候,鼻子里灌满了风雪,就像磨尖的刀刃一路划过口腔深处,旧病未好不说,倒突然感到颞骨处一阵钻心的刺痛,连带着耳朵里头都开始出现锐利的嗡鸣,我没办法立刻停下来,也就是在恍惚的那一瞬,我脚下打滑,“砰”的一声撞上了棵白桦树。

我倒在树下,积了满树的雪经过刚才那一下全铺在了我的身上,我捂着正好迎面撞上的左肩,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相较之下咽喉里的痛觉倒也不再那么要命。

没过多久,殳乐的雪球从天而降,碎在旁边的树干上,我模糊地听见她的声音,多半是看见我的狼狈样子才笑得那样开怀。

我丧气地倒了回去,躺在绵软的雪里,我用冻得麻木的手指按压住胸口,在喉结滚动后希望冰冷能减轻些皮肤下的喉管的灼热感。

然后我突然想起连续几周都没有恢复的喉炎,从小扁桃体化脓就是常事,而现在稍微抽根烟喝点酒驱寒之后就更加愈演愈烈。

我忍着不去往坏的方向想,又握住一捧雪放进嘴里。

还没等到含化,嗓子里痒得腥甜,我捂着嘴咳,殳乐大概是看见了我的异样才跑过来的,她拍着我的背,担心地问是不是把雪呛进气管了。”

我低头看着黑手套晕出些看不出的血色,心里也凉了一截儿,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ps:我爱同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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